有一種紫色的花殤小花，很細小，花殤很卑微，花殤很堅韌，花殤如巖石下壓不彎脊背的花殤盤根草，春風一吹，花殤它們便爭先恐后地散布在田坎上，花殤溝渠間，花殤以微揚的花殤姿勢，絢麗著我薄涼的花殤目光。親近這種花，花殤是花殤青姐提著一籃子豬耳朵草來我們家。她將籃子擱在天井里，花殤轉身進里屋問候我生病在床的花殤母親。她的花殤嗓音很大，很粗，噼噼啪啪像炸豌豆。我聽見她問我母親好些了沒有，在得到母親的回答后便認真地囑咐母親好好養身子。她說話時，我看見，那些青青蔥蔥的豬耳朵上面，擱著一束醒目的紫色小花。花桿上面的葉子還來不急卷曲，新鮮得似還有無窮的生命力，張揚著。只是，這花兒卻靦腆著，畏縮著，像初出門的小姑娘，那種細細碎碎很是讓我憐惜。我端詳了它一陣，忽然就喜歡上了它，是清風朗月般的喜歡，淡淡縈繞在心里。細小的花兒，像點綴在曠野里的星星，有一種夢幻之美。它讓我想起春天，想起青姐，想起青姐那張略略羞澀的臉。

青姐是我堂伯父的女兒，長我五歲。她生得濃眉大眼，唇紅齒白，是綻放在鄉間一朵樸實的花。青姐不是很美，但有一股逼人的氣息，這氣息是三月的春風，能撩撥人心里的那根靜靜的弦音，喚起人對最美好的向往。她笑的時候，連村莊都會亮幾分。

印象中，青姐總喜歡穿一件灰白色的對襟小褂，扣子從上到下扣得熨熨帖帖，捂紅薯一樣捂著已經發育飽滿的胸部。她走路時，兩條粗大的辮子會隨著身子的弧度左右擺動不停，像兩只黑色的蝴蝶翩翩而飛。青姐力氣大，干活利索，十七八歲便能踩打稻機，挑谷穗子，一陣風似的不甘落后。那個年代，生活物質還很匱乏，但我很難在她身上看到不滿和憂郁，因為她永遠都在笑，迎著明天，迎著太陽，笑得燦爛，笑得靦腆，卻十分真誠，直到現在，留在影像里的她依然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樣。

青姐經常來我們家，有時候送點腌菜，有時候送點瓜果，有時候則提著針線簍子，跟著母親學做布鞋子。那時候，女紅依然是農村女孩子首學的東西。千層底布鞋，繡花鞋墊子，是她們農閑時必做的活兒。即使下雨天，她們也很少外出，三五個年齡相仿的女孩約在一處，聽著漫漫雨聲，憧憬未來的美好，纖巧的手一刻也不曾閑著。她們的腳邊都放了個針線簍子，顏色形狀不一，卻都是女孩子喜愛的那種輕便小巧的。簍子里整整齊齊疊放著冬天里做衣服剩下的布邊角，布邊角映襯著女孩們的臉，紅紅綠綠像春天綻放的花朵。布邊角有些做成鞋幫，有些拼成鞋墊，有些做一朵蝴蝶結貼在布鞋上，是一種不染塵世，清新脫俗的美。若女孩有了婆家，那么，在出嫁之前的每一個節日里，女兒家都要給新人回饋幾雙繡著鴛鴦蝴蝶的鞋墊子和一雙黑色燈芯絨的布鞋。這自然是女孩子挑燈熬夜用思念的針線一針一針做出來的，新人喜歡的不得了，說話的聲音就有了一種明快韻律。當父母把它們包好放在新人的自行車上面時，女孩子會躲在房間里羞澀地回味和想象，這感覺竟像喝了口蜜水，一陣一陣清甜而美好。等新人回去的時候，女孩子便羞答答地走出房間，臉上染著酡紅，假裝去碼并不雜亂的草垛，卻拿眼悄悄地望向新人回去的方向，直到他隱匿在一片金色的陽光下。
其實，我知道青姐是有婆家了的，但從她略略逃避的眼神來看，她似乎并不樂意。聽父母說，青姐的婆家是本村的，那男的長得瘦小孱弱，走路如六月的蔫瓜，又不愛說話，悶葫蘆一個。不是典型的莊稼漢子，青姐怎么看的上？幾次想退婚，卻受到父母激烈的阻擾，也就沒可奈何了。我從不見青姐繡鞋墊子，鞋子也做得不大勤便，即便做了，也是針線稀疏，顏色僵硬，毫無美感和質感，一如她的親事！后來常聽父母嘮叨：青兒又和父母鬧了！青兒又哭了！青兒年底要出嫁了！聽到這些，我總是感到莫名的傷感和失落。愛笑的青姐怎么會哭呢？她怎么會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呢？沒有質量的鞋子能穿久嗎？沒有鞋墊的鞋子應該很硌腳吧？......花兒只能開在合適的土壤里啊！但是，這些我沒有說，因為我還弄不懂婚姻的真正含義！我只能壓抑在心里，如壓著一片沉沉的陰云。
青姐很少來我們家了，父母說她要預備自己的嫁妝，要給未婚夫和未來的公公婆婆做好幾雙鞋子和鞋墊子，沒有時間來了。但我隱約有些擔心，青姐真的答應嫁了嗎？那些布鞋子和鞋墊子，她甘心情愿做了嗎？
最后一次見到青姐是在我離家的前些日子。她穿著花格子對襟小褂，粗黑的辮子垂直腰間，像雨后的一株百合，眉眼間洋溢著生命的朝氣。她依然對我笑，對村子笑，對天空笑，對生命笑！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過不愉快。那時候我想：青姐是真的要嫁了！抑或是終于想明白，向命運妥協了！這樣想著，那塊沉甸甸的陰云便慢慢消散了。看著笑語盈盈的青姐，我忽然想起了那束花，那束靦腆的，畏縮的，紫色的小花。或許，經過漫長時光的磨礪，她們終于堅強起來，昂揚起了生命的花瓣？！
離開家鄉后，我如劈波斬浪的舵手，為自己開辟著新的道路，青姐的事也就不再耿耿于懷了，倒有一種擺脫父母束縛的輕松感。那些劃過少年天空的痕跡亦漸行漸遠，隱匿在日月深處，成為一個不可觸及的夢。我的世界一片嶄新！
得到青姐的噩耗是在回家的路上。一個同村的女孩逮著我說：你家青姐喝農藥了！一整瓶呢！搖晃了一下，我從單車上跌了下來，一塊硬土硌得我心里一陣鉆心的疼。我扶著車把，怔怔地遙望那片灰色的天空，腦子一片空白！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那么熱愛生命的一個女孩，那么愛笑的一個青姐，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灰蒙蒙的天空，凝固的空氣，讓我感覺某個地方有撕裂般的疼痛。時間如倒流的河水，退到遠去的那片光陰里，我用不可遏制的憂傷，一點一點找尋里面的痕跡。忽然想起，青姐最后的身影，最后的笑容，竟是如此令人心疼！原來，她不是妥協了，她是累了！累的不想去抗爭了！那最后洋溢百合般朝氣的笑容，不過是給自己二十年青蔥歲月的美好祭奠啊！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為主體的婚姻模式還普遍存在于我那個狹小的鄉村，如除不盡的毒瘤！青姐，還有和青姐一樣不向命運妥協的，卻又無可奈何的那些如花的生命，也是這樣被傳統的毒素給腐蝕了。
光陰不古，懷念不休！一晃多年過去了，青姐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但那百合般的笑容一直在我的生命里綻放，就像那些遍布春天的紫色小花，從來不曾枯萎過。不曾枯萎的，還有那些刻在青春里的痕跡，它們一如既往地在歲月里撕裂著，疼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