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名家論杜甫詩(鮮曉寧 輯錄)
杜逢祿山之難,名家寫的流離隴蜀,有關畢陳于詩,杜甫的文推見至隱,名家寫的殆無遺事,有關故當時號為“詩史”。杜甫的文
——(晚唐)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
若杜子美云“暗飛螢自照,名家寫的水宿鳥相呼”“四更山吐月,有關殘月水明樓”則才力富健,杜甫的文去表圣之流遠矣。名家寫的
——(宋)蘇軾《書司空圖詩》
蘇李之天成,有關曹劉之自得,杜甫的文陶謝之超然,名家寫的蓋亦至矣。有關而李太白、杜甫的文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
——(宋)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
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
——(宋)黃庭堅《答洪駒父書》
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后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
大抵句中若無意味,譬之山無煙云,春無草樹,豈復可觀。阮嗣宗詩,專以意勝;陶淵明詩,專以味勝;曹子建詩,專以韻勝;杜子美詩,專以氣勝。然意可學也,味亦可學也,若夫韻有高下,氣有強弱,則不可強矣。此韓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詩,后世所以莫能及也。世徒見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之極也。自曹劉死至今一千年,惟子美一人能之。中間鮑照雖有此作,然僅稱俊快,未至高古。元白張籍王建樂府,專以道得人心中事為工,然其詞淺近,其氣卑弱。至于盧仝,遂有“不唧溜鈍漢”、“七碗吃不得”之句,乃信口亂道,不足言詩也。近世蘇黃亦喜用俗語,然時用之亦頗安排勉強,不能如子美胸襟流出也。子美之詩,顏魯公之書,雄姿杰出,千古獨步,可仰而不可及耳。
元微之嘗謂自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而復以太白為不及,故退之云:“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退之于李杜但極口推尊,而未嘗優劣,此乃公論也。子美詩奄有古今,學者能識國風騷人之旨,然后知子美用意處,識漢魏詩,然后知子美遣詞處。至于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在子美不足道耳。歐陽公詩學退之,又學李太白。
韻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淵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韓退之是也。意氣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
至于杜子美,則又不然,氣吞曹劉,固無與為敵,如放歸鄜州而云“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昭許歸蓬蓽”,新婚戍邊而云“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羅襦不復施,對君洗紅妝”,《壯游》云“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洗兵馬》云“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凡此皆徹而婉,正而有禮,孔子所謂“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如“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儉約前王體,風流后代希”,“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乃圣賢法言,非特詩人而已。
《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子建李杜皆情意有馀,洶涌而后發者也。
詩文字畫,大抵從胸臆中出,子美篤于忠義,深于經術,故其詩雄而正。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世儒解釋終不了。余嘗觀古今詩人,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其正少,其邪多。孔子刪詩,取其思無邪者而已。自建安七子、六朝、有唐及近世諸人,思無邪者,惟陶淵明杜子美耳,馀皆不免落邪思也。六朝顏鮑徐庾,唐李義山,國朝黃魯直,乃邪思之尤者。魯直雖不多說婦人,然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讀之足以蕩人心魄,此正所謂邪思也。魯直專學子美,然子美詩讀之,使人凜然興起,肅然生敬,《詩序》所謂“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者也,豈可與魯直詩同年而語耶?
——(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上
【巳上人茅齋】余嘗聞劉右司以子美“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遲”最得避暑之佳趣,余不以為然。鄭武子曰:“此句非不佳,但多‘僻’與‘遲’兩字,若云‘枕簟入林,茶瓜留客’,豈不快哉!”
【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以神武定天下,高祖太宗之功也,何必以家世不若商周為愧,而妄認老子為祖,必不足以為榮,而適足以貽世笑。子美云“世家遺舊史”,謂老子為唐之祖,其家世不見于舊史也;“守祧嚴具禮”,謂以宗廟事之也。“五圣”“千官”等句,雖若狀吳生畫手之工,而其實謂無故而畫五圣千官于此也。凡此事既明白,但直敘其事,是非自見,六義所謂賦也。身退知周室之卑,漢文景尚黃老,垂拱無為而天下治,老子之道如此。故子美云“谷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也。
【戲為六絕句】此詩非為庾信王楊盧駱而作,乃子美自謂也。方子美在時,雖名滿天下,人猶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詩超今冠古,一人而已,然而其生也,人猶笑有議論其詩者,故有“嗤點”“哂未休”之句。夫子美詩超今冠古,一人而已,然而其生也,人猶笑之,歿而后人敬之,況其下者乎。子美仇之,故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龍文虎脊皆君馭,歷塊過都見爾曹”也。然子美豈其忿者,戲之而已,其云:“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若子美真所謂掣鯨魚碧海中者也,而嫌于自許,故皆題為戲句。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少陵在布衣中,慨然有致君堯舜之志,而世無知者,雖同學翁亦頗笑之,故“浩歌彌激烈”,“沈飲聊自遣”也。此與諸葛孔明抱膝長嘯無異,讀其詩,可以想其胸臆矣。嗟夫,子美豈詩人而已哉!其云:“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斂貢城闕。圣人筐篚恩,實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戰悚”。又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榮枯咫尺異,惆悵難再述。”方幼子餓死之時,尚以常免租稅不隸征伐為幸,而思失業徒,念遠戍卒,至于“憂端齊終南”,此豈嘲風詠月者哉?蓋深于經術者也,與王吉貢禹之流等矣。
【哀王孫】觀子美此詩,可謂心存社稷矣。烏朝飛而夜宿,今“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者,長安城中兵亂也。鞭至于斷折,馬至于九死,“骨肉不待同馳驅”,則達官走避胡之急也。以龍種與常人殊,又囑王孫使善保千金軀,則愛惜宗室子孫也。雖以在賊中之故,“不敢長語臨交衢”,然“且為王孫立斯須”者,哀之不忍去也。朔方健兒非不好身手,而“昔何勇銳今何愚”,不能抗賊,使宗室子孫,狼狽至此極也。“竊聞太子已傳位”,必云太子者,以言神器所歸,吾君之子也。言“圣德北服南單于”,又言花門助順,所以慰王孫也。其哀王孫如此,心存社稷而已。而王深父序,反以為譏刺明皇,失子美詩意矣。
【行次昭陵】自“文物多師古”以下四句,不惟美太宗之治,亦嘆今之不然也。《書》云:“上帝降災于下方。”太宗即位之初,兵戈猶未已,然太宗指揮而安率土,遂蕩滌污俗而致太平,其易如此。“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蓋嘆其威靈如在。“寂寥開國日,流恨滿山隅”,嘆后世子孫寂寥,無復太宗開國時遺風,是以”流恨滿山隅”也。
【洗兵馬】山谷云:“詩句不鑿空強作,對景而生便自佳。”山谷之言誠是也。然此乃眾人所同耳,惟杜子美則不然。對景亦可,不對景亦可。喜怒哀樂,不擇所遇,一發于詩,蓋出口成詩,非作詩也。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真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曰“東走無復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言人思安居,不復避亂也。曰“雨地尺天”,曰“奇祥異瑞”,曰“皆入貢”,曰“爭來送”,曰“不知何國”,曰“復道諸山”,皆喜躍之詞也。“隱士休歌紫芝曲”,言時平當出也。“詞人解撰河清頌”,言當作頌聲也。“田家望望惜雨乾,布谷處處催春種”,言人思歸農也。“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言戍卒之歸休,室家之思憶,敘其喜躍。不嫌于褻,故云“歸莫懶”“愁多夢”也。至于“鶴駕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雖但敘一時喜慶事,而意乃諷肅宗,所謂主文而譎諫也。“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夸身強”,雖似憎惡武夫,而熟味其言,乃有深意。《易》、《師》之上六曰:“開國承家,小人勿用。”《三略》亦曰:“還師罷軍,存亡之階。”子美于克捷之初,而訓敕將士,俾知帝力,不得夸身韁,其憂國不亦至乎?子美吐詞措意每如此,古今詩人所不及也。山谷晚作《大雅學記》,謂子美詩好處,正在無意而意已至。若此詩是已。
【秦州雜詩】“長江風送客,孤館雨留人”,此晚唐佳句也。然子美“塞門風落木,客舍雨連山”,則留人送客不待言矣。第十八首“塞云多斷續,邊日少光輝”,此兩句畫出邊塞風景也。“山雪河冰野蕭索,青是烽煙白人骨”,亦同。
【苦竹】觀此詩前四句,則苦竹叢在目前矣。
【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杜子美李太白,才氣雖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圣人刪詩之本旨,與《三百五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元微之論李杜,以為太白“莊浪縱恣,擺去拘束,摹寫物象,誠亦差肩于子美。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李尚未能歷其藩翰,況堂奧乎。”鄙哉,微之之論也!鋪陳排比,曷足以為李杜之優劣。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序》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子美詩是已。若《乾元中》、《寓居同谷七歌》,真所謂主文而譎諫,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者也。氣靡屈賈壘,目短曹劉墻,誠哉是言。“乾元元年春,萬姓始安宅”,故子美有“長安卿相多少年”之羨,且曰:“我生胡為在窮谷,中夜起坐萬感集。”蓋自傷也。讀者遺其言而求其所以言,三復玩味,則子美之情見矣。
【劍門】“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余嘗聞之王大卿俁曰:“一夫怒乃可,若不怒,雖臨關何益也。”《昭陵》、《泥功山》、《岳麓寺》、《頭山》、《七歌》、《遭田父泥飲》、《又上后園山腳》、《收京》、《北征》、《莊游》,子美詩設詞措意,與他人不可同年而語。如狀昭陵之威靈,乃云“玉衣晨自舉,鐵馬汗常趨”;(案:此詩刊本“鐵馬”或作“石馬”。)狀泥功山之險,乃云“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白馬為鐵驪,小兒成老翁”;狀岳麓寺之佳,乃云“塔劫宮墻壯麗敵,香廚松道清涼俱”。(案:此詩刊本“塔劫”或作“塔級”,“宮墻”或作“宮壇”,“香廚”或作“石廚”,“清涼”或作“清崇”。)此其用意處,皆他人所不到也。《鹿頭山》云“游子出京華,劍門不可越”,(案:此詩刊本“京華”或作“咸京”。)《七歌》云“山中儒生舊相識,但話宿昔傷懷抱”,《遭田父泥飲》云“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又上后園山腳》云“到今事反覆,故老淚萬行。龜蒙不可見,況乃懷故鄉”,(案:此詩刊本“不可”或作“不復”,“懷故”或作“復舊”。)皆人心中事而口不能言者,而子美能言之,然詞高雅,不若元白之淺近也。《收京》云“賞應歌大杜,歸及薦櫻桃”,有旨哉,與陸宣公諫德宗《尋訪內人疏》何異?子美顛沛造次于兵戈之中,而每以宗廟為言,如《北征》往往是也,此其意尤不可及。《壯游》云“河朔風塵起,岷山行幸長。兩宮各警蹕,萬里遙相望”,不待褒貶而是非自見矣。
【江頭五詠】物類雖同,格韻不等。同是花也,而梅花與桃李異觀。同是鳥也,而鷹隼與燕雀殊科。詠物者要當高得其格致韻味,下得其形似,各相稱耳。杜子美多大言,然詠丁香、麗春、梔子、花鴨,字字實錄而已,蓋此意也。
【屏跡二首】“用拙存吾道”,若用巧,則吾道不存矣,心跡雙清,縱白首而不厭也。子美用意如此,豈特詩人而已哉?“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此子美觀物之句也,若非幽居,豈能近此物情乎?妙哉,造化春工,盡于此矣!
【奉酬嚴公寄題野亭之作】嚴云:“莫倚善題《鸚鵡賦》。”杜云:“阮籍焉知禮法疏。”二人贈答,不可謂無意也。
【陳拾遺故宅】此宅蓋拾遺與趙彥昭郭元振輩嘗題字于壁間,云“公后登宰輔”,少陵詩紀此而已。
【謁文公上方】此僧不下階除十年馀,雖長者布金,而禪龕只宴如。子美以為“大珠脫玷翳,白月當空虛”,必高僧也。“庭前猛虎臥”,或實有之,子美不徒用事爾。汲引吹噓,皆傳法之意。
【舍弟占歸草堂檢校聊示此詩】此非詩也,家書也。弟歸檢校草堂,乃令數鵝鴨,閉柴荊,趁臘月栽竹,可謂隱居之趣矣。
【江陵望幸】此非詩,乃望幸表也。“通蜀照秦”,“含越控吳”,則指陳江陵建都大略也。“甲兵分圣旨,居守付宗臣”,則祈請語也。氣象廓然,可與《兩都》、《三京》齊驅并駕矣。
【山寺】章留后游山寺,以僧告訴,“遂為顧兵徒,咄嗟檀施開”。子美諷之曰“以茲撫士卒,孰曰非周才”,又曰“窮子失凈處,高人憂禍胎”,何哉?夫窮子以凈處為安,高人隱士以避世為福,以近人為禍,今山寺以使君之威,“咄嗟檀施開”,雖棟宇興修,而煩擾之禍,必自此始矣。子美之詩,有味其言也。
【寄司馬山人十二韻】子美自云“道術曾留意,先生早擊蒙”,又乞哀于山人云“相哀骨可換,亦遣馭清風”。然則子美亦嘗于仙術留意耶?子美于仙佛皆嘗留意,但不知其果有得否爾?云“有時騎猛虎,虛室使仙童”,恐未必實錄也。
【嚴鄭公宅同詠竹】【階下新松】竹“欲令無翦伐”,松“欲高一百丈”,雖云美意,亦有譏也。
【觀李固請司馬弟山水圖】“寒天留遠客,碧海掛新圖”,此兩句不待他求,而得高人之趣。匡床竹火爐,無長物也,可謂簡易矣。
【莫相疑行】以子美之才,而至于頭拆卸他落無所成,真可惜也。故有《中宵只自惜,晚起索誰親》之句。(案:此詩刊本“中宵”作“宵中”,或作“消中”。)梁子曰:名譽既聞,而有司不舉,有司之罪也。有司舉之,而五者不用,有國者之罪也。“子美之自惜,蓋嘆時之不用,人之不知耳。悲夫!”往時文彩動人主,今不幸而流落,至于“饑寒趨路傍”,“晚將末契托少年”,豈其得已?“當面輸心背面笑”,(案:此詩刊本“契托”或作“節契”,“輸心”或作“論心”。)乃俗子常態,古今一也。夫子美名垂萬年,豈與世上兒爭好惡者哉!而或者疑之,故有“寄謝”之句,且題曰《莫相疑行》。
【赤霄行】子美自以為孔雀,而以不知己者為牛。自當時觀之,雖曰薄德可也,自后世觀之,與子美同時而不知者,庸非牛乎?子美不能堪,故曰“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貴和》書有篇。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故非高賢”,蓋自遣也。淵明之窮,過于子美,抵觸者固自不乏,然而未嘗有孔雀逢牛之詩,忘懷得失,以此自終,此淵明所以不可及也歟!
【杜鵑】山谷云:臣甫杜鵑再拜詩,為明皇遷南內時作也。
【武侯廟】孔明臥于南陽之時,豈期為人用耶?及玄德三顧,意氣相感,遂許以驅馳。更幼主之托,抗表以辭,儀義北伐,卒于于軍,義風凜然,竦動千載。故子美于空山之中,睹其遺廟而曰“猶聞辭后主,不復臥南陽”者,追想而嘆慕之也。此詩若草草不甚留意,而讀之使人凜然,想見孔明風采,比夫李義山“魚鳥猶疑畏簡書,風云長為護儲胥”之句,又加一等矣。
【關雞】“簾下宮人出,樓前御柳長。”此名《斗雞》,乃看棚詩爾。
【偶題】此少陵論文章也。夫“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烏可以輕議哉!
【秋野】“易識浮生理,難教一物違。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夫生理有何難識,觀魚鳥則可知矣。魚不厭深,鳥不厭高,人豈厭山林乎?故云:“吾老甘貧病,榮華有是非。秋風吹幾杖,不厭北山薇。”(案:此詩刊本“吾老”或作“衰老”,“北山”或作“此山”。)此子美悟理之句也。杜子美作詩悟理,韓退之學文知道,精于此故爾。
【晴】“啼鴉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案:此詩刊本“啼鴉”或作“啼烏”。)子美之志可見矣。“下食遭泥去”,則固窮之節,“高飛恨久陰”,則避亂之急也。子美之志,其素所蓄積如此,而目前之景,適與意會,偶然發于詩聲,六義中所謂興也。興則觸景而得,此乃取物。
【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審】少陵遭右武之朝,老不見用,又處處無所遇,故有“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涂”之句,余三復而悲之。
【送盧十四弟侍御護韋尚書靈櫬歸上都】觀歷代史冊,人主之美,莫先于納諫。陸宣公云:以太宗有經緯天地之文,有底定禍亂之武,有躬行仁義之德,有理致太平之功,其為休烈耿光,可謂盛極矣。然而人到于今稱詠,以為道冠前古,澤被無窮者,則從諫改過為其首焉。是知諫而能從,過而能改,帝王之美莫大于斯。子美“刺規多諫諍,端拱自光輝”之句,即此意也。
【可嘆】觀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恨世無孔子,不列于《國風》、《雅》、《頌》爾。“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案:此詩刊本“如白”或作“似白”。)此其懷抱抑揚頓挫,固已杰出古今矣。河東女兒,不知以何事而抉眼去其夫,豈秋胡婦不忍視其夫之不義而死者乎?“丈夫正色動引經”,偉哉王季友之為人也。“群書萬卷常暗誦”,而《孝經》一通,獨把玩在手,非深于經術者,焉知此味乎?季友知之,子美亦知之,故能道此句,古今詩人豈知此也。“貧窮老瘦家賣履”,而高帝之孫,二千石之貴,乃引為賓客,雖三年之久,而未曾語,“小心恐懼閉其口”,賓主之間如此,與夫勢利之交,朝暮變炎涼者,異矣!故曰“太守得之更不疑,人生反覆看亦丑”。陳蕃設榻于徐孺,北海徙履于康成,顏回陋巷不改其樂,澹臺滅明非公事未嘗至于偃之室,于王季友復見之,子美以為可以佐王也,故曰“用為羲和天為成,用平水土地為厚。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肯朽”。夫佐王治邦國者,非斯人而誰可乎?
——張戒《歲寒堂詩話》卷下
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詩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遠,曰長,曰雄渾,曰飄逸,曰悲壯,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結,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概有二:曰優游不迫,曰沉著痛快。詩之極致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
——嚴羽《滄浪詩話·詩辨》
排比鋪張特一途,藩籬如此亦區區。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碔砆。
——(金)元好問《論詩十三首》
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
——(明)胡應麟《新唐書.杜甫傳》
故曹、劉、阮、陸,下及李杜,異曲同工,各擅其時,并稱能言。何也?辭有高下,皆能擬議而成其變化也。若必例其同曲,夫然后取,則既主曹劉阮陸矣,李杜即不得更登詩壇,何以謂千古獨步也?
——(明)何景明《與李空同論詩書》
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如星宿之海,萬源俱出,如鉆燧之火,無處不發,如肥土沃壤,時雨一過,夭喬百物,隨類而興,生意各別,而無不具足。
杜甫,詩之神者也,夫惟神能變化。
以上偶舉杜集四語,若以俗儒之眼觀之,以言乎理,理于何通?以言乎事,事于何有?所謂言語道斷,思維路絕。然其中之理,至虛而實,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間,殆如鳶飛魚躍之昭著也。理既昭矣,尚得無其事乎?古人妙于事理之句,如此極多,姑舉此四語以例其余耳。
——(清)葉燮《原詩》內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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