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過十幾條狗，那狗兒一想起來，那狗兒它們的那狗兒
形象就在我腦海里清晰模糊地轉動。我從小狗，那狗兒有了條件后，那狗兒給幾只狗都拍過照片、那狗兒甚至攝了像，那狗兒偶爾翻出照片、那狗兒打開視頻，那狗兒看到它們或憨或精的那狗兒模樣，總會疑惑道：怎么是那狗兒這個樣子，跟我中的那狗兒不像啊？可見人腦并不是可靠的庫，它會慢慢地、那狗兒有意無意地改變著藏品的那狗兒性質和模樣。
我養的那狗兒第一只小狗，油黑身子白毛腿，眼珠黑亮，性格兇猛，敢于下口。它平時乖巧可愛，任你揉搓，
也不生氣，一吃起東西就十分敏感，即便是我，也得離遠一些，否則它會頸毛聳立，喉嚨里發出兇惡吼聲，像一只野獸，隨時會給你腿上留幾個齒洞。于是，我在孩提時就見識到動物這種護食的天性，這是一節重要的哲學課。
狗應該有名字。黑白電視機播放了一部《賽虎》，好看，我和祖母不費太大的心思，就給它起了一個名 賽虎。賽虎沒有照片和錄像，只給我留下兩個清晰的。
我翻到一本紙質黃軟、沒有頭尾的奇書，講的是幾個孩子如何巧妙地捕捉各種動物：用蜘蛛網捕蟬、下河摸泥洞抓鯰魚、支起篩子扣鳥雀、舞動竹竿打蝙蝠、發蹤獵狗雪地攆兔子 我羨慕這些孩子的自在和。
一個的早晨，我用鐵鏈子拴著賽虎，踩著蜷縮的小麥苗和干枯的油菜籽葉，在野地巡視，幻想能捕到一只書中的兔子。天上有麻雀飛，地上卻無任何動靜。賽虎很興奮，鼻子貼地，拽著鐵鏈嘩嘩往前趕。忽然，它向一邊沖去，在一塊芫荽地里刨兩下，叼起一片沾滿土的干骨，得到寶貝似的。我覺得無聊，想牽它繼續走，它背對我，護著嘴里的東西，嗚嗚咆哮，我只好由著它的想法，讓它啃一會兒，不知它嚼出什么滋味，毫不松口，又拽著我跑，拱到某個角落里繼續啃。我家在中原，小麥產區，出生前已浩蕩，土地下放，我是吃著暄騰騰的白面饅頭長大的。有時候祖母好不容易用小麥粉換來一些玉米面，摻和著蒸出一種白里透黃的饅頭，人都爭著吃稀罕，白面饅頭反受冷落了！在這種不愁溫飽的環境里，我經常撒麥子喂雞，掰饅頭喂狗，人畜都歡天喜地。可是那時候人們想盡情吃肉，還挺困難，更別說狗了。難怪我的賽虎嗅到一片陳年豬骨都會饞成那樣！
在我家地窨院的東南角，一株高大粗壯、從不結果子的國光樹下，搭有一個雞窩，一公廿母，興旺紅火。后來一只母雞學會了司晨打鳴，被賣掉了，雞群也漸漸衰落，只余下公雞和兩三母雞。誰能想到，一只多日未下蛋的老母雞，某一天變戲法似的領出一群小雞仔來！原來這許多日子，它躲在一個裝秸稈的廢籃里下了一窩蛋，又悄悄孵了出來！這可給勞碌的農家帶來一片歡樂，這似乎是一個好兆頭，大家的眼里都生出光輝，我仿佛看見飯桌上天天都有黃燦燦的炒雞蛋。賽虎看著小雞，也更加黑亮。
小雞仔越來越少，沒有尸體、找不到羽毛和血跡。誰也沒有目睹，只能猜測。是賽虎？還是那一幫囂張的老鼠？老母雞仍舊憨憨地每天帶領著越來越少的小雞仔在院子里轉悠，半個月后，只剩下它一個的身影： 咕
，在雞窩里發現一只帽疙瘩老母雞死了，脖子上被咬出核桃大小的一個圓洞。這不是賽虎干的，雞窩關著門，花石頭圍墻的孔洞又太小，它進不去。一定是窮兇極惡的碩鼠！地窨院子和幾眼窯洞的土壁底部，有數量可觀的老鼠洞，老鼠少說有二十只。
現在想起來，當時要搞清賽虎究竟有沒有偷小雞也，只要檢查它糞便里有無羽毛骨頭就行，可那時候我沒想到這一點，大人們為忙碌，也少有工夫琢磨。小雞失蹤案最終是個謎。
一天上午，飄著小，我們在瓦房里烤著爐火，看電視劇《褲襠巷風流記》：被頑童挑著一條死蛇嚇瘋了，她自己又拿起蛇去嚇別人 我的祖母進屋急急說： 趕緊瞅瞅小狗娃是不是吃老鼠藥了？ 我和祖父下到地窨院，看見西邊那個放置雜物、可做廚房、不安門窗的半截窯里，賽虎直挺挺趴在豎起的桐木板下，腦袋鉆在木板夾起的中。喊它，一動不動，祖父把它拖出來，它半睜雙眼，嘴角流著白沫，沒了呼吸。我們都認定：賽虎是跑到野地，吃了被毒死的老鼠而死的！祖父在它胸脯上踩一下松開，它便呼哧一下，好像又有了氣息。反復多次后，祖父停止了這種徒勞的 人工呼吸 ，把它提到大門下水泥地上，回去看電視。我看著我的賽虎，學祖父的樣子輕輕踩壓，它能活過來，但終于沒了。再后來，祖父拿著镢頭，把它埋在屋后某棵樹下。
十幾年過去，祖老了。祖父得了急病，被兒女送到醫院。那天晚上，我和祖母在家，躺在一張床上，祖母給我講起她的，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我不曾知曉的，作為忠實的聽眾，我用心感受著一位婦女、艱辛了七十多年的老長輩的經歷。祖母竟然提到了賽虎！我立即想起小黑狗趴在木板下死去的情景。祖母隨后說的話更讓我意想不到
那只小黑狗，是我給人家害死的呀！我到地里看見一塊饃片，就拾回來叫小狗吃了，誰知道饃片上人都下藥了，是撂在地里藥老鼠的！小狗娃藥死了，我心里難受，我不敢給你們說啊 這么多年，祖母終于有機會道出這個早被人的事情的秘密。
兩月后，祖母病逝。祖母這輩子，對任何人沒有虧欠，對賽虎，卻背負了這么多年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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