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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8
企業新聞

 

白發親娘

白發親娘

 

白發親娘

1

白發親娘

 

在我們那個時代的白發親娘板泉鄉下,娘是白發親娘母親的最直接的稱呼,并且比現在的白發親娘鄉人喊母親為媽媽更帶親情,原因到現在我才悟了出來,白發親娘那是白發親娘因為那時管母親叫娘的是鄉下人,土氣,白發親娘而稱母親為媽媽的白發親娘,則是白發親娘城里的人,洋氣。白發親娘而鄉下人在這土和洋之間,白發親娘似乎不可逾越,白發親娘否則鄉里人會笑你效洋,白發親娘而忘了鄉情。白發親娘

我的白發親娘娘在我有記憶的那時起,就已經不年輕了,白發親娘并且梳了一頭的灰白發絲,綰在腦勺后結成一個髻,用一個黑色的罩網住。她洗頭發時,總是坐在天井里用紅石板硌起來的石臺邊,面前放著一個黑色的泥瓦盆子,里面的水換了幾次變清了時,她才用毛巾擦干發絲,可那發絲還是灰白,到后來幾乎全白了。

我讀小學時見娘滿頭的白發,心里就有了眾多的疑問,我曾問她說,娘,您的頭發怎么這么白啊。娘撫了一下我的腦袋說,娘年齡大了,頭發自然就白了。當時我似乎對娘的回答非常的相信,可到后來,從父親那兒才知道,娘在生下我不久就患了一種病,去沂城的醫院做了手術,因為失血過多,出院沒多久,她的頭發似乎在一夜之間變白了。

娘看著鏡子里自己頭上的白發,表面上不以為然,心里卻是難受,可時間一長,她也就接受了這個現實,往后的日子里,她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告訴別人,用一頭白發換回自己的又一次生命,也值了。

 

2

 

娘按現在的說法,個頭兒有一米六五,白里略帶古銅色的皮膚,眉頭寬大,腮幫紅潤,鼻梁高挺,嘴唇稍薄,牙齒整齊,下巴微翹,兩只手掌寬大而粗糙,裹了小腳走起路來卻足下生風。靠了這么一個身板,她支撐著一個偌大的家庭。

娘有兩個婆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和大奶奶,她們倆,一個二十二、一個二十三的那年就成了寡婦,我的爺爺和大爺爺看村子的圍子,被武陽街的馬子一起給打死了,她們倆守著公公發誓,誰也不再嫁。到我見到她們時,她們倆就變成了地道的奶奶和大奶奶了。

娘有四個兒子,可前兩個得了傷寒歿了,大兒子都長到八歲,替她干好多活了,整天活蹦亂跳的,她正準備讓他讀書,可他就歿了,這讓她很是傷心,二兒子也是這樣,只是生下來不長時間,就不行了,趁了她的奶水,東北鄉佃戶村的親戚,送來了一個女兒,她就是我的大姐。

再往后,娘有了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二姐和三姐,哥哥降生時,可樂壞了兩個奶奶和父親,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抱在手上怕掉了,娘坐月子時,幾乎沒讓他離開過床,以至出月子時,娘拿開他頭上的帽子,看見頭發里都生了一堆堆的虱子。我出生的時候,是在剛過了春節的正月里,那時板泉鄉下正下著冰凌,冰天雪地,屋檐上,天井的樹枝上,大街上,到處都是冰,走起路來,一步一搖晃。

我得了一種翻翻白眼珠就昏死過去的病,找了村子的先生看了沒有用,一連幾天,娘看了說,這個又活不了。嘴上這么說,可她還是執拗地催促著父親給我看病。整個正月里,村里村外都讓冰凌封鎖了,父親一咬牙,背上我,拄了糞叉子,一步一個趔趄地出了村子,往河西的駐青寺我大奶奶的娘家走。

這個主意還是我大奶奶給出的,她知道她的兄媳婦手上有一套治疑難病癥的絕活。父親一到駐青寺我的二舅姥姥家,二舅姥姥就哭了,原因是我父親臉上、手上都摔破了,正滲透著血汁,兩腿摔得一瘸一拐的。當看到背上完好無損的我,二舅姥姥卻欣慰地笑了,她看了我的癥狀后,將一包顆粒狀的東西倒進一只白碗里,然后用開水沖了,隨手灌了我幾口,然后對我父親說,回家吧,包好。

果然,我的那種奇怪的病就好了。父親到底也沒弄明白我的二舅姥姥給我灌的是什么藥,因為那是二舅姥姥的絕活,問了她也不會給說。

娘看著,喜得合不攏嘴,抱著我對我的大奶奶說,大娘,說啥俺也得謝呵謝呵俺二妗子。當娘來到駐青寺二舅姥姥家時,自然是帶上已是好了病的我,還有好多雞魚肉蛋,臨走時,二舅姥姥看著娘懷抱里的我說,重外甥的病還沒除根,回去要是有剛生下來就歿了的牛犢,你就要來用黃泥焙了給他吃。娘信了,回家后到處打聽,終于在我四歲的春上,找到了那種牛犢。以后我就從沒犯過那病,娘的擔心,就像一塊石頭落地了。

娘的執著,父親的焦灼,趟過冰凌,帶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3

 

娘不管春夏秋冬,都穿著大襟褂,并且是深藍色的那種,可能是風俗抑或習慣使然,我從沒見過她穿對襟的褂子。她的大襟褂可能好幾個月才有空閑洗一次,我見到穿在她身上的大襟褂子的袖口、前襟、褂梢上的灰都讓她干活的家什磨得錚明。她從早晨睜眼的那一刻起,就開始忙碌著這個家庭一天甚好好幾天的事情。奶奶有癆病,一大早坐在床上咳嗽不休,娘得燒了熱水,讓她就了名叫“百喘朋”的藥喝了下去,等她安穩下來,娘再去灶間燒火做飯,然后還得馇豬食。

每隔四五天,娘就得在前一天的下午在一個泥瓦缸里泡上地瓜干,晚飯后當著昏暗的煤油燈光,將泡好的地瓜干放在在木板上切碎,放在另一只泥瓦盆子里,直到深夜她才舒著長長的氣息躺倒在床上。第二天天還不亮,公雞還在打鳴的時候,她就起床,叫醒了兩個姐姐(當時大姐已出嫁河西)和哥哥,于是四個人推著石磨轉,煎餅糊糊也隨著磨了出來,淌在磨道里。哥哥和兩個姐姐抱著磨棍跟著石磨轉,眼睛閉著其實還在睡夢里,推動石磨轉動的力量,大多是娘帶來的。

村里生產隊上工的喇叭聲響起來的時候,兩個姐姐就扔了磨棍逃也似地跑了,村東學校的鈴聲響起來時,哥哥也放下磨棍背上書包走了,一座沉重的石磨,上面放置著才推了一半的地瓜干盆子,旁邊就只剩下娘一個人了,娘沒有嘆氣,抱著磨棍自個兒推起了石磨,轉動的石磨發出一種嗡嗡的聲音,透過窗欞子飛到屋子里,我躺在床上,似乎仍在夢中,可這聲音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娘從沒叫醒我,即使她一個人抱著磨棍,大汗淋漓地推動著石磨。

娘一個人推完了一大盆子煎餅糊糊,從磨道里收拾起來,還得到鍋屋的灶壙子上放下鏊子,烙煎餅。有時大奶奶或奶奶過來替她往灶壙里燒火,將風箱拉得呼扇呼扇地響,濃濃的煙霧彌漫了鍋屋,她讓這濃煙淹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還得將糊糊抱在手里往燒熱了的鏊子上滾,糊糊在她的手里滾動著,乳白色的蒸氣伴隨著咝咝的聲音從鏊子上升騰起來,很快煎餅就在鏊子上翹起了邊,娘用鐵鏟子順勢一搶,再用兩手一揭,一張煎餅就脫鏊子而起了。

很多時候,整個烙煎餅的過程,都是娘一個人完成的,兩個奶奶年老體弱,加上鍋屋里煙霧濃厚,經不得熏熗,燒一陣子火身體就不支了,她就一邊烙煎餅,一邊往灶壙時添草,還要將火燒均勻,烙完時不是日掛東南,就是夜間七八點鐘。父親、姐姐收工回來或哥哥放學回家,見飯沒做好,有時沒有好聲氣,娘總是說,這是烙煎餅啊,這是烙煎餅啊。說著就急忙用盆子里的糊糊往鍋里一放,添上些水,一攪拌,讓二姐或三姐燒開,然后讓他們喝著這樣的糊糊水,吃新煎餅,一頓飯就這樣湊合了。

娘看著吃完了飯還沒涮的飯筷碟子和空空的煎餅糊糊盆子,還有一大蓋墊香噴噴的煎餅,沒有去想那些不好的聲氣,只顧涮碗筷和盆子,心想又能夠一家人幾天吃的了。

 

4

 

娘屬豬,可能是這個緣故,她特別喜歡喂養豬,可更重要的應該是因為豬能吃掉剩飯,能攢糞掙工分,喂養一年后還能換回二三百元錢。娘每年春上都讓父親去鎮子的集市上買兩頭豬崽,經過四個季節的喂養,到年底每頭豬就能長到將近二百斤,趕上春節能賣上個好價錢。

我家的房子蓋在村子的最后邊,豬欄就安在我家后邊的二磴崖上,順我家的大門口往東走,經過一條東向的胡同,然后往北拐,是一條南北向的街,走不遠就是一個下坡,在下坡處往西拐,沿我家房子后墻跟有一條狹窄的小徑,小徑下面就是二磴崖,那兒建了很多豬欄,并排著一長溜,我家的豬欄就在這些豬欄的中間。

走下小徑,豬欄之間有間隔,半米多寬的樣子,娘提著豬食筲經過時,豬欄里的豬遠遠地就能聽見,然后一個股碌從睡夢里爬了起來,雙雙來到豬食槽邊,等著娘走過去,慢慢地將筲提到豬欄的矮墻上,然后將鐵筲一歪,豬食就正好倒進豬槽里,隨著豬食往豬槽淌的嘩啦聲,也響起了兩頭豬將頭插進豬槽咣唧咣唧吃食的聲音。

在這聲音的交響里,娘會很舒心地看著豬吃食的樣子,下意識地笑了,當其中的一頭豬搶食將另一頭擠到一邊時,她會很生氣地舉起手里的鐵勺子,砸在那個搶食吃的豬頭上,并且伴隨喝斥著的聲音,在覺到疼痛并且聽到喝斥聲時,那頭搶食吃的豬像做錯了事一樣地閃開身子,讓它的伙伴將嘴插進豬槽。

每到春天草長鶯飛的時節,也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里僅有地瓜干子,光供家里人吃都要不夠了,豬自然吃得就更少了,娘就讓我和哥哥,還有姐姐,一有空閑就去田間地頭河邊割豬草,她自然也加入我們的隊伍,于是一筐筐豬草挎回了家,到豬欄下邊的汪塘里洗凈了,撒到豬槽里,兩頭豬歡吃得不抬頭,尾巴隨著咀嚼都一搖一搖的。

還是春天的時候,娘在豬欄后邊的崖頭上,用镢頭刨開鮮土,種上村里的人都叫“家莓豆”的種子,夏天里家莓豆長滿了秧子,彎彎曲曲地爬遍了豬欄屋子和豬欄的其它角落,娘用楊木桿子把秧子撐起來,整個豬欄就綠化得蔭涼遮日,兩頭豬在里邊很愉快地過著夏天。

到了秋天,家莓豆開花,有白色的也有紫紅色的,襯托得滿豬圈煞是好看,然后長出了莢子,一串串的,并排著,里面的豆飽鼓的,按按還硬硬的,娘挎了提籃摘了一籃子又一籃子,回家切了用花生油炒了吃,用黃豆面子放了鹽烀了吃,到后來多得吃不了,她就將這些家莓豆放進鐵鍋里用水炸,然后撈出來,將里面的豆擠出來,每餐都吃,剩下的皮兒,她就找一張張席子鋪在天井的地上,把它信放在上面晾干,等家莓豆皮兒曬干了后,她就收起來放在箢子里,等冬天時再用水泡開炒了吃。

冬天是喂養豬最艱難的時候,沒有了青草,只靠地瓜秧、花生秧等磨成的糠,放上一點用地瓜干馇熟的豬食,花生餅泡了放上一點,是很奢侈的。靠娘多年喂養豬的經驗,她總是將豬一年之中最后的一個季節調養很有營養,長得渾身是肉,讓食品站收豬的人看了格外的順眼,也能出個好價錢。

娘看著被逮上汽車斗子的兩頭豬,心里酸酸的,但看著從食品站收購人員那兒遞過來的錢,她心里又是寬慰的,一年的勞作終于實現的價值,雖然那兩頭豬離開了她,但來年她還能再擁有。

 

5

 

娘手里也有絕活,我家里的每個人的枕頭她做的,雖然顏色、圖案不一樣,可這顏色、圖案在她手里一搭配,煞是好看,這圖案就是刺繡,有放在枕頭面上的,也有放在枕頭左右兩邊的。父親的枕頭可能是她精心繡出來的,白布面上邊繡的是一枝臘梅,開了許多鮮艷的花朵,還是兩只鳥蹲在上鳴叫。枕頭兩頭分別有的刺繡圖,可能是村子旁邊的蘆葦蕩帶給了她靈感,一幅是鮮綠的蘆葦叢,上面飛舞著幾只布谷鳥,讓人似乎聽到了端午時節蘆葦蕩上空響起的布谷聲聲。

娘因為愛好刺繡,就特別關心各色的花線,而那時花線的來源大多是走街串巷叫賣的貨郎,娘一聽到貨郎的胡同里搖晃的銅鑼聲,手里即使正干著什么重要的活,都要停下來,去貨郎擔子那兒去看看,因此來村子的幾個貨郎都能認識她,見到她就笑了說,又有新花線了,是蠶絲的。娘就笑吟吟地走過去,用手翻弄著從貨郎擔子上拿出來的花線包,挑上幾種,給了錢就離去了。

蠶絲花線最適合刺繡,可價錢貴,娘就自己養蠶,每到端午節時,她飼弄的蠶就在竹篾編的篩子里長得白白胖胖的,她將在河畔桑樹林里采的桑葉往里邊一放,那些蠶們就爬了過去,很快就傳出了唰唰的蠶吃桑葉的聲音。麥收過去不長時間,蠶就開始做繭了,做繭前要吃幾遍老食,這個時候,可忙壞了娘,她就讓二姐和三姐去采桑葉,她專門守在竹篾篩旁邊,生怕幾個月的努力出現了意外。

蠶作繭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娘頭一晚上將一塊白布蒙在竹篾篩子口上,第二天一大早揭開白布,就看見一片白花花的蠶繭了,娘真是喜上眉梢,急忙讓二姐三姐過來從桑樹枝葉上往下采蠶繭,二姐和三姐采下蠶繭放在身邊的箢子里,打完了一竹篾篩,又采另一竹篾篩,五六個篩子采完后,三十箢子就放滿了三四個,娘看著箢子里的蠶繭說,這回咱繡花不用愁了。

有了蠶繭,還不能繡花,得從里邊往外扯絲,扯絲前得先煮熟蠶繭,然后往外扯,只見娘很有經驗地將絲從繭里扯了出來,她說得注意火候,否則蠶絲不白也不耐用。她把蠶絲扯出來綰成一個長條形放在蓋墊上,讓二姐和三姐拿到天井里去曬,曬干了就可以用了。二姐三姐因此也學會了養蠶熟繭扯絲,這對她們后來的生活曾有過很大的幫助。

蠶絲有了,還得上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可從貨郎那兒能買到的顏色只有其中的幾種,可娘經過勾兌,就能制作出這七種顏色來,我親眼看見她把盛顏色的碗倒來倒去,顏色淡了,她就從包里取一點放上,然后搖勻,濃了她就加上點水,也搖勻,需要水紅色、桔共黃色等中間顏色,她就像變魔術一樣地在幾個瓷碗之間給變換出來了。

正因為娘會這樣的活兒,惹得了村子的姑娘小媳婦的興趣,她們三三兩兩地來到俺家,名義上和二姐三姐做好朋友,其實是想跟俺娘學刺繡,娘看出了來,就笑著給她們說,想學這個活兒,是好事呀,我教你們。其中一個叫文胭的姑娘,因為跟娘學會了刺繡,還繡出了一段故事。

村子西邊的河道上有座石拱橋,已經破落不堪了,春上蘆葦剛吐牙子時,村子里來了一幫子民工,說是修葺這座石拱橋,可能是受了上級別的指派,住在我家東邊的一個空宅子里。這些民工里邊有個大高個子的男人,長得很是魁梧,見人就笑,可到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個啞吧,只會用手勢和表情與人交流感情。

由于修石拱橋用了從春天到秋天的時間,文胭可能是喜歡上了他,最初的物件是一雙繡了很秀氣的圖案的手帕,當他拿到這只手帕時連晚飯也吃不下去了,一蹦一跳地來到我的家里讓娘看,嘴里一直在咕囔不停,娘聽不懂他說的些啥,就笑著和他打手勢,那意思是你有喜事啦。

 

6

 

娘也有左右為為的時候。我開始讀小學三年級上學期,正是暑期剛過,秋天將要來臨的時候,和我一起讀書的還有哥哥,他已經讀初中二年級了,兩個人的書費和學雜費加起來有四五塊錢,可這個數目對娘和父親來說,幾乎天文數字了,眼看著學校催要得急,娘沒辦法,著急中想出了去鎮子的集市上去賣雞蛋換點錢,可這是村里門市部所不允許的。

娘壯著膽,咬著牙關,將三十個雞蛋裝在放了麩皮的書包里,扎了口,再放在提籃下邊,上面用青草蓋著,挎在胳膊上,沒事人似地沿村子北的堰堤走上了去鎮子大集的公路。在集市上賣雞蛋,要比在村子門市部賣要貴一些,買雞蛋的人都問多少錢一把子,一把子按板泉鄉下的說法就是十只雞蛋,娘說一塊錢,可在村子門市部賣,只給五角錢。

娘以前可能也這樣偷偷地去集市上賣過,所以她很在行,知道雞蛋市安在集市的哪兒地方,也知道一把子雞蛋少了一塊錢不能賣。可這次她卻沒有以前那么順利,村里門市部那個我叫三叔的供銷員,可能是受了鎮供銷社的指派,專門來雞蛋市查有沒有同村的人來賣雞蛋的。就在娘將要和一個買雞蛋的婦女談妥成交的時刻,他一臉嚴肅地站在了娘的面前。

他叫了一聲大嫂子,你怎么能到這兒來賣,我那兒不是很好嗎?娘看著面前就要把雞蛋買走的婦女,臉色紅一陣白一陣,自然是尷尬,她撫了落在臉頰的白發說,他三叔,你兩個侄兒讀書,現在學校要書費,家里實在拿不出,要不我是會到你那兒賣的,再說,這個大妹妹,她兒媳婦坐了月子,急著用雞蛋。

三叔自然沒有聽進娘的話,上前將娘面前的書包一提,放在他的自行車后的運貨的竹筐子里,臨走還撂下了話,大嫂子,你等著村里給你處分吧。娘一臉地委屈,眼淚都淌出來了,這雞蛋沒賣成,反倒讓人家給沒收了,村子里還要給處分,兩個兒子還得讀書,這可愁壞了娘。

她的心情像小偷被人抓到了一樣,蹌踉地挎著提籃走出集市,想著回家怎么交待,怎么才能湊足我和哥哥的書費。回到家,晚上當生產隊會計的父親回來說,他從隊長那兒知道這件事了,割咱家資產階級的尾巴,得扣他的十個工分。娘聽了睜開淚汪汪的眼睛問,十個工分值多少錢?父親嘆了口氣說,現在怎能說得著,得年底才能算出來,也就是四五塊錢吧。

娘聽了淚水就流了出來,說,這底翻上,不是有十多塊錢沒有了嗎?我這是作孽啊!看著娘內疚的樣子,父親說,再難咱也別犯規了,想想法子,讓倆兒子還得讀書。娘擦拭著淚水點頭時,有一大綹白發落在了她的前額。

 

7

 

娘望子成龍。哥哥和我都是在八歲時被她送到了村東的學校,二姐參加了識字班,掃盲上夜校非常用功,識了很多的字,讓她后來受用不盡,三姐看娘送我和哥哥去讀書,也爭著要去學校,可惜她過了上學的最好年齡,老師只好讓她插班三年級,讀完了小學,家里就供不起她讀書了,因為還有我和哥哥得繼續讀書,因此三姐就生娘和父親的氣,說娘和父親偏心眼,光讓兒子上學。

娘說,閨女呀,娘怎么不想讓你上,只是咱家里,你看看,你兩個奶奶,還有我,年齡大了,又都是小腳,不能下地干活,掙不了工分,你兩個弟弟,又小,咱們這一家人都只望他倆能有個出息,得上學,咱家能掙工分的,只有你父親、你二姐,還有你了啊,要是你再上學,工分掙得更少了,生產隊里分給咱的東西也就更少了,你說咱這個家的日子還過不過了啊。

三姐流著淚背著書包從學校跑了回來,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三天后,一大早就跟二姐一起去生產隊干活了。娘在鍋屋里正在馇豬食,灶壙里冒出的煙擠滿了一屋,正順著窗欞子和門口往大綹大綹地外冒,娘揉搓著眼,看見三姐扛了镢頭跟著二姐關上大門的背影,心都碎了。

時間一長,三姐也就習慣了,有時還教二姐識字,有不會的字,就問父親,父親可是個老私熟,讀了十幾年的之乎者也,父親就手把手地教她們,她們倆說說笑笑,像燕子一樣地出工離家、收工回家,娘看在眼里雖說笑容掛在臉上,可心里總不是個滋味。

二姐在冬天來臨時嫁到了鎮子上的一戶人家,到了第二年夏天,哥哥高中畢業了,也正是全國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命運給他帶來了絕好的機遇,娘說,兒呀,多少年了,靠推薦上大學,沒咱的份兒,這回憑本事了,你就好好考吧。哥哥備考期間的確很賣力氣,天井的樹蔭涼里,晚間的煤油燈下,早晨窗外的石磨邊,都留下了他學習的身影,娘看著,心想大兒子這么用功,肯定能行。

可高考揭榜時,卻沒有哥哥的名字,等分數下來一看,離分數線只差一點五分。哥哥看著娘沒有了話語,轉過身去到他的屋子里,娘看著他痛苦的樣子,自己的心也像錐子錐一樣,哥哥發泄苦悶的方式只有挎起提籃拿起鐮刀,去河灘上割草喂豬喂牛掙工分,早晨太陽還沒出就走了,晚上至到要咆飯了才回來,豬草牛草割了一筐又一筐,好像他要把對娘的內疚在這幾天補回來,生產隊的飼養員每天給他記三分工,娘見他日見消瘦的樣子,就說,你歇歇吧,咱家不缺你那幾分工。

暑天很快要過去了,又到了一個學期開學的日子。哥哥看著同伴有的高興地上大學去了,他依然沒有心動地做著自己應該掙工分的活路,在一個悶熱的夜晚,哥哥將牛草讓生產隊飼養員過了秤后,挎了筐回家,一頭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娘看了知道他可能是太累了,就等到家里人都吃完了飯一大會兒,才將飯熱了,到他屋子里叫他,隔了蚊帳她聽見兒子翻身的聲音,知道他沒入睡,就說,兒呀,你起來吃點飯吧,人是鐵,飯是鋼。

哥哥還是沒起來,娘就繼續說,你今年沒考好,不是你的錯,娘不怪你,你爹也不怨你,咱明年再好好考不行嗎?聽娘的話,今晚吃了飯,整一下書本,明天到學校復習去。哥哥還是沒有動,娘就坐在床邊一聲不響了,屋子里只有娘倆喘息聲和蚊子的嗡嗡聲,在這寂靜里顯得格外清晰。蚊子圍著娘轉,娘似乎也感覺不到。

可能是到了半夜,哥哥見娘一直坐在他的床前,就一個股碌翻身鉆出了蚊帳,抱住娘的胳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似乎要將這些日子的憋悶和委屈,隨著淚水全傾吐給娘。

 

8

 

父親的一個錯誤,竟讓娘痛不欲生。奶奶指望兒子能有出息,傾全家所有,讓他讀了十二年的私熟,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幾乎能夠倒背如流,不光如此,在王老先生棗木小板子的敲打下,他竟寫出了一手絕好的蠅頭小楷,令村長振福拍案叫絕的還有他的珠算,他能兩只手同時各敲打一只算盤子,算兩本帳,并且從未出錯,村長振福因此向鎮上的區公所推薦了他。

區長讓他做區公所的文書,有四書五經墊底,他把區長交待給他寫得文書寫得有條有理,聲情并茂。區長著實喜歡上了他,很快他就被提拔為武陽糧庫的主任,為軍隊籌集糧食,他為此走遍了板泉區的角角落落,當時的人幾乎都知道武陽糧庫里有個能干的主任,后來大軍進攻大別山,部隊首長看中了他,給區長說,要讓他做團政委。區長雖然不舍,可只有服從,于是軍裝、槍枝、工資都發下來了,娘和奶奶知道去大別山可能是有去無回,就去找高級社的社長季九思,季九思說,我去找區長,堅決留下他,區里不留他,高級社不能沒有他。

大別山沒去成,區長繼續讓父親做武陽糧庫的主任,可在這時,振福的女兒迷上了他,而他那時已經成為有著兩個女兒的父親了。而這正符合大奶奶的心愿,對我奶奶說,正好,再娶一個放在我這邊。

奶奶沒有表態,看來是默認了,大奶奶見狀就鼓動父親去娶振福的這個閨女,父親可能深受孔夫子傳宗接代思想的影響,也陷入情感的泥潭不能自拔,他給區長說了事情的原委,區長說,你要和這閨女好,就必須和現在的媳婦離婚。這是奶奶所不允許的,他干脆不顧一切地與那閨女私奔德城,在這之前娘曾聲嘶力竭地阻攔,而沒有起絲毫的作用。

等區長從德城把父親找回區公所時,扔給了他一紙公文:解職回家。奶奶的指望就這樣讓父親葬送了。

回家后沒過幾年,父親竟又與前天井里他年輕的嬸子曖昧,他倆可是叔伯嬸侄關系,以至父親一段時間整天都在前天井的叔叔家里,這讓娘大生疑竇,她給我奶奶說,奶奶很是生氣地打了父親一記耳光,說,羞仍在眼前,你再生新恥。可父親哪兒聽得進去?

于是娘就找她的嬸子理論,理論的過程很快就變成了爭吵,以至怨恨,親情反目成仇。兩家的孩子經常在村外或胡同里吵架或打仗。有一次,是個春天的上午,我一個人在房屋后最東邊的大叔家紅石板鋪成的豬欄屋子頂上玩黃泥人泥炮,前天井家叫大抗的那個大叔上去就將我的泥人泥炮給扔了,并且還打我的臉,以至我的鼻子讓他給打得血流不止。

村里和娘關系好的另一位大奶奶看見了,不敢上前拉仗,就急忙跑到我的家,給娘說了,娘出來見滿臉是血的我正在讓大抗打著,就上前拉住了說,大抗,你怎么這樣打他,他滿臉都是血啦。大抗推了娘一把,娘因為是小腳,打了個趔趄,差點掉下豬欄屋子。

而這個時候,她的嬸子出現了,她年輕力壯,個子高大,上去就扯娘的頭發,一把把地將娘推搡到豬欄屋子下邊,然后打到南北向的胡同里,娘灰白的頭發讓她給扯得滿胡同都是,娘躺在地上,擦著我臉上的血,眼淚只能往心里淌。

 

9

 

我童年時能記住的,首先是一個偌大的家庭,并且女人居多,有我的兩個奶奶、三個姐姐還有母親,后來聽鄉人講,在我到這個世上之前,我的家里還有三個遠房的姑姑(我奶奶她妹妹的女兒)和一個叔伯姑姑(我大奶奶的女兒),她們都為了有口飯吃,在我的老爺爺振祥的指揮下,掩映在村西河畔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里,年年歲歲地翻耕著我家擁有的那五十畝地。

麥收后的暑天,在中午天井院高大的老槐樹底下,蔭涼叢生,始終響徹著兩個奶奶、三個姑姑和娘包水餃時愜意的笑聲,案板上娘的手攥緊搟面軸子搟水餃面皮的咕嘍聲,彌散著案板上紫黑色瓷盆里韭菜雞蛋餡的飄香。很快兩蓋墊水餃在她們手里成了轉著花放置的藝術品。

娘讓我扒蒜放在蒜臼子里摻成蒜泥,然后我會在蒜臼子里放上點涼水,和勻了倒在一只潔白的盤子里,再倒上些醬油,盤子里就盛著白紫相間的水餃佐料了。三姐在鍋屋里燒火,炎熱的天氣,雖然她有多少個不愿意,可水餃的滋味在誘惑著她,她還是心甘情愿地流著汗坐在灶前拉風箱往灶子里填柴火。

然后是娘端了蓋墊走進鍋屋,五印鍋里的水沸騰了時,她會掀開鍋蓋,當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時,她會讓蓋墊上的藝術品一個個地跳進水里,沉在鍋底,然后蓋上鍋蓋,吩咐三姐,等鍋開了再叫她。

三姐的聲音把娘再次叫回鍋屋時,五印鍋和鍋蓋之間就嘶嘶地冒著熱氣,娘上前揭開它,見水餃翻騰著從鍋底鉆出了水面上,就拿勺子貼著它們撇了撇,然后拿了一只碗盛了三個水餃,用手指彈了彈其中的一個,聽聲音她知道熟了,就用筷子挑開它,只弄了一點放在地上,還倒了些水餃湯,然后碗朝三姐面前一放,說,數你挨熱,你先吃。三姐不顧臉上的汗水流到了腮幫,端起碗來就吃,娘看著不自覺地笑了。

等水餃一碗一碗地端上老槐樹底下的吃飯桌子時,樹蔭外的陽光正大,明晃晃地包圍在吱了的鳴響里。三個姑姑讓奶奶和大奶奶坐在桌子的正上崗,首先將正熱乎的水餃端在她們面前,給她們手里放上筷子,然后說,大姨大娘您先吃。

三個已出嫁到河西的姑姑,在麥子收獲后的暑天,總是結伴而來,這成了我每到這個時期最大的期盼。在她們跨過村西河道上的石拱橋時,我站在橋東頭就看見她們每個人的胳膊里都挎著一個柳編箢子,里面盛滿了白面饃饃,上面用白色干凈的籠布蓋著,煞是誘人。

大姑見了,笑吟吟地摸著我的頭,用另一只手從箢子里掏出一個饃放在我手里,我看著她咬了一口,白面的香味瞬間彌漫在我的口腔里,久久不肯離去。長大后我才明白了,三個姑姑的結伴而來,是為了報答我奶奶的養育她們的恩情。

 

10

 

哥哥復讀的那年秋天,久臥在床的奶奶,坐在西堂屋的床上去世了,娘和父親正在兩道堰南的地里起地瓜,我飛跑了去告訴他們,他們將镢頭一扔,什么也不管地往家跑。二姐出嫁后,把奶奶閃得厲害,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二姐的影子,有時錯把三姐當成了二姐,睡夢里有時還喊著二姐的名字,可能是這個原因,她在春上的一個傍晚,去廁所不慎失腳摔傷了右胯,成了癱瘓,加上她患了三十多年的癆病,一口氣上不來就不行了。

出殯的那天,娘和父親哭得厲害,多次昏了過去,我記憶最清晰的,是娘和一大群穿了白孝的人跪在奶奶靈堂前,眼淚和鼻涕在她的臉上流泗,滑過嘴唇,掛在下巴殼下面老長老長。我感到他們在失去親人時是多么的傷心,可讓我撕心裂肺的是娘的去世。

奶奶去世后一個多月,娘好像患了感冒,時冷時熱,冷時上下牙齒咬得咯嘣直響,熱時連單衣也穿不住。去鎮上的醫院看了就按感冒治,恰巧,住院時,護士給娘打錯了針,將另一位病人的針劑打在了娘的胳膊上,雖經立即處理,可她的一個胳膊還是發起炎來,繼而有血濃流出。

這個信號沒有引起父親的注意,他只聽從了醫生的解釋。多日不見好轉,鎮醫院的醫生說,轉到縣醫院吧。那時哥哥的課程正緊,娘的病情牽動著他的心,多次請假去縣醫院陪她,娘見了就說,趕快回去,別耽了你的功課。三姐在母親患病前就找了婆家,姐夫也從東北回來住在俺家,碰上母親有病,少不了忙急他。母親去世后,父親說他就像親兒子般為母親盡孝道。那時我就被三姐夫的人品深深地感動。

直到娘在縣醫院住了好長時間,父親才讓我去那兒看她,我是被三姐夫騎了自行車帶到縣城的,那時候去縣城的路雖說是公路,可陡坡很多,我也不知道三姐夫用了多少力氣,才把我帶到娘的身邊的。見了娘,她頂一了頭白發微笑著,三姐說,娘是剛從一陣錯迷中醒過來,我說娘啊,你的病這么長時間怎么還不好啊?

娘還是笑笑,然后翻了個身說,你上學還來干什么?那時的我竟無言以對。

娘在縣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病情不見好轉反而加重,胳膊上的那個濃包一直沒有痊愈,經地區醫院的專家會診也沒斷定什么病,但懷疑是白血病,后來我才知道,娘胳膊上的那個濃包是引發這種病的禍首,可濃包的形成完全是因為鎮醫院的護士給娘打錯了針,應該是典型的醫療事故。

可那時的父親絲毫沒有考慮這一點,一直認為娘是得了不好的病,怨不得別人。最后縣醫院的醫生說,生還的希望不大了,還是回家吧。已經是深冬了,母親躺在一輛地排車上,裹著單薄的被子,在寒風里讓哥哥和姐夫拉著走出了縣城。

娘是在東堂屋里去世的,在這之前,娘昏迷了好多次,她的眼睛睜不開,只有眼珠在眼皮里艱難地轉達動,嘴唇抿在一起,不停地抖動。當赤腳醫生的三爺爺不停地給她扎針打點滴,可到最后,他瞅著父親無奈地搖了搖頭。當娘最后一次清醒過來時,我看見她正調動最后的體力,睜開眼睛看了屋子里的景象,最后將目光落在父親身上。

父親坐在她的身邊,娘想說話,可是萬分的艱難,好像每說一個字都是在移動一塊石頭,娘的話音很低,父親低了頭將耳朵放在她的臉上,娘吐出了最后幾個字:好上拉拔兩個小孩。然后就再也沒有話了。

那天晚上,已經是深夜了,屋里的人大多斜躺在草鋪上睡著了,是二姐看到了母親停止了呼吸,她失聲大哭起來,天井里大朵的雪花飄了下來,落在天井院里和房屋厚厚的苫草上。我像在夢里,怎么也不相信娘離我而去了,以至在村西頭的大路上,給娘指路后差點沒哭出來。

娘躺的床被調成了南北向,安在堂屋的正中,對著門口。很多人幫著給她穿上了新衣服,深藍色的大襟褂、寬腰褲,還有用蠶絲線繡了花邊的帽子和線納底的小腳布鞋,娘安靜地身在床上,新衣服、新帽子、新鞋子襯托得她格外地富有。灰白的頭發被綰進了繡了花邊的帽子里,微黃的臉頰朝著屋笆,眼睛閉得緊緊的,似乎很放心。

可娘哪里能放得下心?給父親最后說的話就是她的心聲。火化的那天早晨,大爺爺喝了口酒,朝著娘的身子奮力地噴了出去,酒霧彌散在娘的身上,蒙臉的火紙上濕得斑斑駁駁,可紙下面娘的臉卻干干凈凈,我從沒見過娘喝酒,卻在這個時候聞到了酒的氣味。

蘆葦席即將把娘包裹起來的時候,我看見娘的一綹白發露了出來,我大聲哭泣,聲嘶力竭,娘啊,我的白發親娘,你擺脫了這一生一世的苦累和傷害,你走上了黃金鋪就的天堂之路,你化作村西河畔上一望無際的蘆葦蕩,洶涌著生命的綠色,給兒子,給女兒,給親人,送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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