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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布日期：2024-01-05
辦完后事兒的奶奶那天下午，原本嘈雜的最后驟然安靜了，送走最后一幫客人，奶奶姑姑們也回了各自的最后家，我、奶奶、最后爸和媽開始打掃一片狼藉的奶奶，奶奶在家的最后最后六天，她安然地躺在冰棺里，奶奶外面是最后一場持久而盛大的宴席，死對于生的奶奶人來說是一件大事兒。 奶奶的最后家是我出生的地方，實際上也是奶奶我的家，但我一直改不了口，最后如同每次跟弟弟說起的奶奶時候，我都以 你爸 開頭，父親聽見就生氣地敲打我，再寒磣我一番，人的一些偏執是牛皮癬，怎么甩也甩不掉。 奶奶的家是我的老家，院子的門口有兩株，小路一旁是一叢嬌艷的芍藥，一旁是梔子樹，如今這株梔子樹已不知是第幾代的成樹了。老家的院兒里以前還種著葡萄樹、杏樹、柿子樹、桔子樹，樹和花是我太奶奶和的時候經營起來的，他們是愛花的人。而奶奶的愛好被院子中間的一行月季花隔開，我們家的院兒一半兒是水泥打的場，一半兒是蔬菜園子，萵苣、蒜苗、黃瓜、西紅柿、豇豆、韭菜、黃豆，是奶奶的把戲，奶奶一輩子在務農，聽門上的人說，去世前幾天，奶奶還想去菜市場賣菜呢。然而，奶奶突然就走了，猝然間遭殃的還有菜園子里這一季奶奶種下的黃豆，豆子在豆莢里才剛剛長出了點兒模樣，隨著奶奶的離開，新一季的豆子被老姑父一晌午齊刷刷地割掉了，騰出了擺放宴席和花圈的地方。 鋪陳在院子邊兒上的黃豆秧子，雜亂地戳著親人們的，人們都說奶奶一定很心疼這些還沒長開的豆子吧，每一季豆子收上來奶奶就分好，給兒子、給女兒，一整年，飯菜里的豆子味都是自家菜園的。那天，我們掬起一些送給吊唁奶奶的和親人們。姑姑說， 帶走吧，嫩著的豆子回家煮著吃剛剛好，就當是我媽送給你們最后的了 ，說罷，大家的簌簌地流。
六天，我待坐在奶奶的冰棺邊，纏著孝，陪奶奶一道落寞，外面的嘈雜是外面的，我和奶奶什么也沒有。我看著一個個來到奶奶靈堂前的人，有一坐下就倒地大哭的、有默默流淚的、有念叨著世事無常的，我在磕頭致謝里默默回想人這一輩子的事兒，這么多的無法割舍全來源于感情啊。 奶奶走得急，姑姑們替奶奶收拾物件兒，早些年對襟的大襖兒、奶奶的嫁衣，一件件整整齊齊地藏在棕箱里，這些年兒女們給她買的衣物，翻出來，新的比舊的要多一些。我留了一件奶奶月白色外套、一件舊時毛藍色的大掛兒，疊起來放在騰空的棕箱里，把奶奶極少穿過的一件真絲小衫隨身帶上，留點兒奶奶的惦念和護佑。奶奶的真絲小衫被我拿在手里摸著，領口發黃了，我洗了一水又一水，卻怎么也洗不凈的光影留下來的淡黃。 躺著的奶奶被壽衣裹挾著，像襁褓中的嬰兒，只是哭泣的人掉了個個，成了她以外的旁人。奶奶就靜靜地躺在靈堂里，每個黃昏，孝子們成行地跪在門口，燒著紙錢，一遍一遍地哭著喊著，叫媽、叫奶奶、叫，他們恐怕是想要招奶奶的魂魄回來，叫她舍不得離開這里。 奶奶在時，爸媽總念叨，別在鄉里頭待著了，來城里吧，奶奶堅決不愿意，即使是接來一起過年時，奶奶也都待不住，年初五早上就著急得團團轉，掃五窮的鑼鼓聲到處響，奶奶的心亂腳也亂了，她不停念叨， 我想回去，家里有雞沒人喂、家里菜園子得拾掇、過年都鎖著門 ，我們笑著搖頭說， 你整天都想著喂雞，喂雞比人都重要？ 奶奶睜大了眼睛說， 那可不，是這個理兒，我的雞陪著我呢 ，這輩子，奶奶不稀罕啊啊的，只養雞，養雞多實惠。 在奶奶的旁邊坐累了，我躺在她的冰棺旁陪著此時已不說話的奶奶，她活著的時候，我跟奶奶待在一起她也不說話，就靜靜的。她也是那樣陪著爺爺的，爺爺去世快十年了，奶奶床邊兒的桌上一直放著爺爺的，照片里的爺爺濃眉大眼，我奶奶的眉眼生得極好看，雙眼皮、大眼睛，照片里的爺爺對奶奶來說，更是。人們常說，生有時、死有地，奶奶是在爺爺去世的地方合上眼的，她在睡夢中走得安然，沒給姑娘、兒子留一句話，也由不得人總惦記著她留下的話。她好像沒有心愿似的，一輩子除了惦念爺爺就剩下子女了。我爺爺用時興的話來說，是個精致的老頭兒，早起、上午務花、下午看報、晚上掃掃院子聽戲喝茶，奶奶卻是個極粗糙的人，早上做一家人的早飯、中午市場趕集、下午收拾莊稼、晚上聽戲打盹兒。小時候，我坐在爺爺旁邊瞎鬧騰，爺爺在藤椅上看書，奶奶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不住地點著頭打盹兒時，爺爺就給我使眼色，說你奶奶去會周公了。我們爺倆瞇著眼睛笑，奶奶是這輩子給爺爺端飯遞水的人，這樣的陪伴了，終成了奶奶這近十年里床頭邊兒上的，人這一輩子不就圖個伴兒嗎，她這一輩子與爺爺互相陪著也真好。 奶奶的娘家人正式到達我家是第五天晌午，照著習俗，戴孝的人沿著我家門前的路，整整齊齊地低下頭跪著迎接娘家人。爸媽頂頭跪著、后面依次是姑姑們，小輩兒挨后，這長長的跪著的人們像兩行賠罪的眼淚一般刻在這條小路上。娘家人還沒走到哭聲已入了耳，這時誰都不能抬頭看，讓哭聲滲入心里，我們低著頭也跟著流眼淚。奶奶娘家的小姑姑說，姑娘在出嫁和出殯那天是她一輩子最值錢的時候，娘家人齊齊地給她助威，容不得誰欺負。我早忘了竟還有娘家人，她好像生來就該是爺爺的妻、姑姑們的、我的奶奶、表兄妹們的外婆，我們都忘了她還曾是別家的姑娘，別家手心里的寶。跪著一直等娘家人的 刁難 ，我發青的膝蓋鉆心地疼，想起前些時候，奶奶跟我說，你別老挑，誰都一樣。我笑著回她，哪兒能誰都一樣呢。我想這件事要真回到媒妁之言那種時候就好了，省得人心里頭一遍遍地遭罪。我閉著眼睛在心里頭跟奶奶說，真是對不起，對不起，我怎么也做不好這件你掛念著的事兒啊。奶奶要是活著的話，肯定會大聲地笑我，你個傻娃娃。 奶奶出殯趕著第六天的黎明，我捧著奶奶的照片，走在頂著孝盆的爸爸身后，發喪那刻，我們挽起孝脫下來的尾，把它牢牢地盤在頭上，我才看到爸爸的背此時空蕩蕩的，他比以前更瘦了，我喉嚨酸得厲害，任眼淚往下流。腳下炸響的炮竹飛起的碎屑急促而狠地打在我的身上，生生地疼卻不能躲過去一步。我身后是十個抬起的棺材，奶奶穩穩地躺在里面，她聽不見外面的鞭炮聲，她不知道爸爸有多，她也看不到十個男人艱難的腳步。奶奶入殮時，爸爸姑姑們哭著說， 我的媽啊，你咋就那么瘦呢，我的媽啊 ，我不忍聽那樣厚重的慟哭，悲戚且哀傷，撕裂的哭聲是一道傷口，被硬生生地割斷了血液與血肉，流出的眼淚比剪斷臍帶的血更紅。 在十個男人不時停歇的喘息聲里，我單薄的奶奶被抬到爺爺身旁，入了她的新門。微光照在稻田里，水稻綠得層次分明，稻田旁的溝渠閃著亮彩。我盯著早已修好的奶奶的墓，看奶奶一點一點入土，看墓門被一塊塊磚壘砌住，看水泥澆筑，封隔兩端，看一把熊熊的火燒光奶奶這一輩子的一切，爺爺的照片、新的舊的衣服、光鮮的花圈 當人一個個漸走，最后剩下我和母親兩人，我端望著奶奶那新筑的門，眼睛酸痛地無法說。母親在一旁說，圓滿了。母親曾跟我說過，人離世了，是離了這一世，去了那一世，人的靈魂還在，她會聽、會看，但他無法說。我不知奶奶是否覺得圓滿了，但我竟還有些羨慕這樣的一生，我情我愿、我知我足、我苦我樂、我生我死。 回家宴席已開，鼎沸的人聲達到高潮，我趁亂睡一覺，醒來便已人去樓空，我、爸媽、弟弟，收拾完家里的一切，鎖上奶奶的家門。我們每個人心里裝著不同的苦，這里不再有奶奶的召喚，是爸媽的苦；以后不再有母親，是爸的苦；以后看不到奶奶的笑和模樣，是我的苦；以后不再有兩個肩膀一個頭隨時來隨時走的奶奶的家，是我們大家的苦，奶奶的家門，如今這把鎖，需要我們自己來鎖了。 奶奶走了，等不及還有三五天就是她84歲的時候。人說，73、84，閻王不請自己去，奶奶是被爺爺叫走吧，她去了她愿意去的另一個地方吧。
六天，我待坐在奶奶的冰棺邊，纏著孝，陪奶奶一道落寞，外面的嘈雜是外面的，我和奶奶什么也沒有。我看著一個個來到奶奶靈堂前的人，有一坐下就倒地大哭的、有默默流淚的、有念叨著世事無常的，我在磕頭致謝里默默回想人這一輩子的事兒，這么多的無法割舍全來源于感情啊。 奶奶走得急，姑姑們替奶奶收拾物件兒，早些年對襟的大襖兒、奶奶的嫁衣，一件件整整齊齊地藏在棕箱里，這些年兒女們給她買的衣物，翻出來，新的比舊的要多一些。我留了一件奶奶月白色外套、一件舊時毛藍色的大掛兒，疊起來放在騰空的棕箱里，把奶奶極少穿過的一件真絲小衫隨身帶上，留點兒奶奶的惦念和護佑。奶奶的真絲小衫被我拿在手里摸著，領口發黃了，我洗了一水又一水，卻怎么也洗不凈的光影留下來的淡黃。 躺著的奶奶被壽衣裹挾著，像襁褓中的嬰兒，只是哭泣的人掉了個個，成了她以外的旁人。奶奶就靜靜地躺在靈堂里，每個黃昏，孝子們成行地跪在門口，燒著紙錢，一遍一遍地哭著喊著，叫媽、叫奶奶、叫，他們恐怕是想要招奶奶的魂魄回來，叫她舍不得離開這里。 奶奶在時，爸媽總念叨，別在鄉里頭待著了，來城里吧，奶奶堅決不愿意，即使是接來一起過年時，奶奶也都待不住，年初五早上就著急得團團轉，掃五窮的鑼鼓聲到處響，奶奶的心亂腳也亂了，她不停念叨， 我想回去，家里有雞沒人喂、家里菜園子得拾掇、過年都鎖著門 ，我們笑著搖頭說， 你整天都想著喂雞，喂雞比人都重要？ 奶奶睜大了眼睛說， 那可不，是這個理兒，我的雞陪著我呢 ，這輩子，奶奶不稀罕啊啊的，只養雞，養雞多實惠。 在奶奶的旁邊坐累了，我躺在她的冰棺旁陪著此時已不說話的奶奶，她活著的時候，我跟奶奶待在一起她也不說話，就靜靜的。她也是那樣陪著爺爺的，爺爺去世快十年了，奶奶床邊兒的桌上一直放著爺爺的，照片里的爺爺濃眉大眼，我奶奶的眉眼生得極好看，雙眼皮、大眼睛，照片里的爺爺對奶奶來說，更是。人們常說，生有時、死有地，奶奶是在爺爺去世的地方合上眼的，她在睡夢中走得安然，沒給姑娘、兒子留一句話，也由不得人總惦記著她留下的話。她好像沒有心愿似的，一輩子除了惦念爺爺就剩下子女了。我爺爺用時興的話來說，是個精致的老頭兒，早起、上午務花、下午看報、晚上掃掃院子聽戲喝茶，奶奶卻是個極粗糙的人，早上做一家人的早飯、中午市場趕集、下午收拾莊稼、晚上聽戲打盹兒。小時候，我坐在爺爺旁邊瞎鬧騰，爺爺在藤椅上看書，奶奶在一旁的小凳子上不住地點著頭打盹兒時，爺爺就給我使眼色，說你奶奶去會周公了。我們爺倆瞇著眼睛笑，奶奶是這輩子給爺爺端飯遞水的人，這樣的陪伴了，終成了奶奶這近十年里床頭邊兒上的，人這一輩子不就圖個伴兒嗎，她這一輩子與爺爺互相陪著也真好。 奶奶的娘家人正式到達我家是第五天晌午，照著習俗，戴孝的人沿著我家門前的路，整整齊齊地低下頭跪著迎接娘家人。爸媽頂頭跪著、后面依次是姑姑們，小輩兒挨后，這長長的跪著的人們像兩行賠罪的眼淚一般刻在這條小路上。娘家人還沒走到哭聲已入了耳，這時誰都不能抬頭看，讓哭聲滲入心里，我們低著頭也跟著流眼淚。奶奶娘家的小姑姑說，姑娘在出嫁和出殯那天是她一輩子最值錢的時候，娘家人齊齊地給她助威，容不得誰欺負。我早忘了竟還有娘家人，她好像生來就該是爺爺的妻、姑姑們的、我的奶奶、表兄妹們的外婆，我們都忘了她還曾是別家的姑娘，別家手心里的寶。跪著一直等娘家人的 刁難 ，我發青的膝蓋鉆心地疼，想起前些時候，奶奶跟我說，你別老挑，誰都一樣。我笑著回她，哪兒能誰都一樣呢。我想這件事要真回到媒妁之言那種時候就好了，省得人心里頭一遍遍地遭罪。我閉著眼睛在心里頭跟奶奶說，真是對不起，對不起，我怎么也做不好這件你掛念著的事兒啊。奶奶要是活著的話，肯定會大聲地笑我，你個傻娃娃。 奶奶出殯趕著第六天的黎明，我捧著奶奶的照片，走在頂著孝盆的爸爸身后，發喪那刻，我們挽起孝脫下來的尾，把它牢牢地盤在頭上，我才看到爸爸的背此時空蕩蕩的，他比以前更瘦了，我喉嚨酸得厲害，任眼淚往下流。腳下炸響的炮竹飛起的碎屑急促而狠地打在我的身上，生生地疼卻不能躲過去一步。我身后是十個抬起的棺材，奶奶穩穩地躺在里面，她聽不見外面的鞭炮聲，她不知道爸爸有多，她也看不到十個男人艱難的腳步。奶奶入殮時，爸爸姑姑們哭著說， 我的媽啊，你咋就那么瘦呢，我的媽啊 ，我不忍聽那樣厚重的慟哭，悲戚且哀傷，撕裂的哭聲是一道傷口，被硬生生地割斷了血液與血肉，流出的眼淚比剪斷臍帶的血更紅。 在十個男人不時停歇的喘息聲里，我單薄的奶奶被抬到爺爺身旁，入了她的新門。微光照在稻田里，水稻綠得層次分明，稻田旁的溝渠閃著亮彩。我盯著早已修好的奶奶的墓，看奶奶一點一點入土，看墓門被一塊塊磚壘砌住，看水泥澆筑，封隔兩端，看一把熊熊的火燒光奶奶這一輩子的一切，爺爺的照片、新的舊的衣服、光鮮的花圈 當人一個個漸走，最后剩下我和母親兩人，我端望著奶奶那新筑的門，眼睛酸痛地無法說。母親在一旁說，圓滿了。母親曾跟我說過，人離世了，是離了這一世，去了那一世，人的靈魂還在，她會聽、會看，但他無法說。我不知奶奶是否覺得圓滿了，但我竟還有些羨慕這樣的一生，我情我愿、我知我足、我苦我樂、我生我死。 回家宴席已開，鼎沸的人聲達到高潮，我趁亂睡一覺，醒來便已人去樓空，我、爸媽、弟弟，收拾完家里的一切，鎖上奶奶的家門。我們每個人心里裝著不同的苦，這里不再有奶奶的召喚，是爸媽的苦；以后不再有母親，是爸的苦；以后看不到奶奶的笑和模樣，是我的苦；以后不再有兩個肩膀一個頭隨時來隨時走的奶奶的家，是我們大家的苦，奶奶的家門，如今這把鎖，需要我們自己來鎖了。 奶奶走了，等不及還有三五天就是她84歲的時候。人說，73、84，閻王不請自己去，奶奶是被爺爺叫走吧，她去了她愿意去的另一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