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梨

冰心玉壺

故鄉，苦梨是苦梨一壇珍藏千年的老酒，輕易不敢開封，苦梨生怕一不小心走漏了陳香。苦梨

故鄉的苦梨每一爿老宅，每一位老人，苦梨甚至每一棵老樹，苦梨都有故事。苦梨故鄉的苦梨宅子，是苦梨清咸豐年間建的老宅，上百間房子，苦梨住的苦梨幾十戶人家都是本家，鮮有外姓。苦梨老宅對門有一棵老梨樹，苦梨三四層樓房高，苦梨樹干有水桶那么粗。那是我老叔公家的梨樹。老叔公跟我爺爺年齡相仿，但比我爺爺高一輩，德高望重。透過老宅鏤空的窗子，會看到這棵老梨樹。老梨樹如耄耋老人，飽經滄桑，挺拔遒勁，樹皮就像老叔公布滿老繭的雙手。

從春天開始，我和小伙伴們每天關注梨樹的變化，直到它掉下最后一片黃葉。畢竟，家門口的梨，比遠在深山里的野果容易到手得多。

春暖花開的時候，如野火燒過的梨樹枝丫上，慢慢長出了密密扎扎嫩綠的花蕾。幾乎一夜之間，梨花盛開，狀如堆雪。不久，花謝花飛，小小的梨兒像小青燈籠掛滿枝頭，小伙伴們開始等待。在這漫長的等待中，老叔公并不理會我和小伙伴們偶爾在梨樹下面的活動。像乒乓球那么大的梨，是寡淡的；雞蛋那么大的梨，是酸澀的。只有到果實像拳頭那么大的時候，老叔公才開始嚴加看管，即使小伙伴們只是在梨樹下稍作停留，也會引起老叔公警覺，他會一邊跺腳，一邊高聲罵著“騙氣力咯”，將我們驅散。

那一年，是水果的豐年，我從沒看見過老叔公家的梨結得那么多，幾乎不見樹葉，只見果實。那些梨，就像哺乳少婦的奶子，碩大無朋，直往下垂，把樹枝壓得像老叔公的駝背，似乎再多一顆梨，樹枝就會垮下來。老叔公嚴防死守之日，就是小伙伴們蠢蠢欲動之時。老叔公最嚴密的看管，也是有漏洞的。譬如老叔公午睡的時候就是小伙伴們下手的好時機。梨的色香味已漸入佳境，說不定哪一天老叔公就把梨全收獲了，所以我們得趕緊動手。 

那天中午，我們耐心的等待，等待堂屋里打著赤膊躺在涼椅上的老叔公的蒲扇不再搖動，等到老叔公山呼海嘯般的鼾聲響起，我才和堂哥向梨樹進發。我和堂哥商量好，他上樹把梨搖下來，我在下面撿梨。躡手躡腳摸到梨樹下面后，我把褲子脫下來，用紅薯藤把褲腳扎緊，準備裝梨。堂哥用稻草搓了繩子，綁在鞋子上，便于攀爬。萬事俱備，遠遠瞄了一眼堂屋里沉睡中的老叔公，我們開始行動了。堂哥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像猴子一樣，嗖的一下上了樹，選定果實最多的那個枝丫，做死咯搖，梨就像冰雹一樣噼里啪啦從天而降，落在樹枝上，掉在紅薯葉上，滾入紅薯地里。我趕緊趴在地上，尋找果實。

堂哥在樹上的動靜太大，大得把老叔公從睡夢中吵醒了。老叔公一邊罵著“騙氣力咯”，一邊操起木杈，直奔梨樹而來。彼時，我才從紅薯地里搜索到三五個梨，發覺情況不妙，顧不上招呼堂哥，拎起褲子，一溜煙鉆進了樹林。可憐我那堂哥，還在樹上放肆搖啊搖。待到發現老叔公已經爬上坡來，慌忙往下滑。上樹容易下樹難，他下滑到梨樹的最后一個樹杈時，老叔公已經手握木杈等候在梨樹下面，堂哥只好又往上爬。堂哥越往上爬，老叔公越罵“騙氣力咯”，老叔公越罵，堂哥越往上爬，直爬到老叔公的木杈夠不著的地方才停歇。老叔公的罵，并沒有傷到堂哥毫發，但老叔公的罵，引來了我大叔——堂哥的爸。我記憶中，堂哥的頑皮和大叔的嚴厲是相當的，被老叔公抓了現行，后果很嚴重。堂哥在我大叔威逼之下已經從梨樹上平安落地。一頓毒打不在話下。在堂哥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中，我掏出梨，猛啃。那是我見過的最碩大的梨，也是我吃到的最香甜的梨，連皮都是甜的。堂哥自始至終沒有供出我，我也沒有忘記堂哥的好，給堂哥留了一個梨。從此，我和堂哥結下了患難真情，成為好伙伴。

老叔公為了保衛梨樹上僅存的碩果，用從棕樹上割下的棕樹皮，把梨包裹得嚴嚴實實，然后用繩子把梨固定在梨樹枝丫上。我不知道老叔公是如何爬到樹巔上把梨包裹好并固定下來的，我只知道這樣一來，即使刮最大的風、使最大的勁給梨樹以最猛烈的搖晃，梨依然穩穩妥妥的長在樹上，不會掉下來。就算鳥兒，也休想吃到一丁點兒梨。

梨終于安靜地熟透了。老叔公在一根長長的竹篙頂部綁上禾刀，在另一根竹篙頂部綁上捕魚用的網袋，把棕樹皮包裹的梨一個個從高高的梨樹上割下來。親眼目睹了老叔公摘梨的全過程，我很興奮，比吃到老叔公那熟透了的梨更興奮——老叔公您這是授人以漁啊！

收獲以后，老叔公像往年一樣給大屋場里每家每戶送梨。到我家時，他老人家跟我娘說:“只有你家伢子聽話，從不偷梨，不比那些‘騙氣力咯’。我多拿了兩個梨，給你家伢子嘗嘗吧。”當時，我恨不得鉆到地窖里去。

我娘舍不得吃，把一個梨切成四瓣，家里一人一瓣。我竟絲毫沒有吃出梨本來的味道，我覺得我那一瓣梨是苦的！

“人是感情的動物，人心是脆弱的，它不能禁受沉重的打擊，也無法承受過分的恩賜。”一想起老叔公，我就羞愧難當。如今，百年梨樹尚在，老叔公已作古多年。老叔公啊，我要向您懺悔，其實當年，我也是一個“騙氣力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