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起屏，風中打開又一個夜。風中迎面，風中是風中一股熟悉的悵惘，淡淡的風中，幽幽的風中，象濁世煙火里飄出的風中一縷暗香，悄然漫來，風中隨即彌散，風中從無處來，風中到無處去。風中留下的風中，是風中一個模糊的局，尋不到入局的風中落點，也找不到出局的風中路口。翻出一首久置未碰的二胡曲，掛在墻上，仿佛在眼前懸起了一幕絲雨，淅淅瀝瀝地淋著思緒。輕揚的旋律風一樣柔曼地回旋，心便成了一只被飏起的風箏，在牽扯中向望出離，在飛翔中抖落不凈塵埃。那些世事翩飛如葉，掠過心枝的寒與暖，或者凝霜，或者溢彩，都成了起起落落的飛短流長，沖積出一片荒蕪的汀洲，阻在河床中央，讓想象的流水繞道而行。夜如繭，縛著蟄眠了的夢，任憑水筆怎么努力，也難以抽離出輕巧的頭緒，只好滿含一腹舊事，噙著春暖花開的心思，默默伏案。青燈送來的瘦影，與我一樣的墨色夜妝，不捧書香，只添薄涼。城市燈火已闌珊，我的窗子是孤獨的開放，徒然招搖著一片疲憊的光。夜靜成了經卷，不知是誰的輕槌一下一下，把我敲成了不眠的木魚，空睜著雙眼，卻參不透這渺渺的玄意。此刻，是該來省身，還是來懷念？夜里的發青了又白，草綠了又黃，我的時間也荒了一茬又一茬。當一園田畦再犁不開夢的土壤，當滿院蕭瑟有愧于清風的眷顧，有誰肯來幫我，幫著恨我呢 我恨自己已恨到無力。

語言老成了甲骨，陷進詩經以前的以前，為懂的人刻記，為尋的人珍藏。然而淺薄如我，即便經受萬千次踩踏與淪陷，也到達不了那一個深度。那么，在懷念無字的封面上，我該用什么來標題一種親近的淡漠，一種疏離的深情？只有一雙眼睛，在語言之外張望。一個早晨。

一個霧失樓臺的春晨。階前的露是最初的邂逅，一眼望穿剔透之后，我目睹的是一種飽滿的涼，點在草莖的瘦上。籬邊小徑潛進厚厚的白霧，向遠處摸索著旖旎的風光，這很象我的年輕，泅進黃舊的書頁里去找尋純凈的笑容。游移在流霧的擁托中，濁身仿佛是紅塵之外的輕盈，飄然間不再知覺生的輕重。從此，便迷上了長發飄飄，思緒飄飄。

感性的詩人是不愿輕易點撥開迷霧的，他們喜歡在溫柔的掩飾中去發現美。或許，未經怔忡和錯愕的成長不合平仄，故而世人大都能夠寬容年輕的錯，如同霧紗大抵是蒙在清晨的頭上。所以，青春被寵成了朦朧的詩行，被涼不嗔露，迷離不怪霧，純潔如金風玉露的初逢，再短，也值得長久地歌唱。但我時而的回溯丈量，不是要追究一首詩的寸長尺短，只是想知曉那個飄飄的情結，緣何被遺落在額前，與鬢發一起黑白。如今，長發飄飄的意象日漸漫漶，思緒飄飄的微音卻早已渦進了耳廓，清新如初。于是，常常在安靜里傾耳，細聽。一個午后。
一個起了風的夏日午后。驟雨才罷，狂風未歇，梧桐的葉子已護不下鳥兒的安逸，一如我留不住杯中的茶暖。以枝為弦，風在放狂地彈奏，驀然一聲脆響，弦斷。垂下的殘枝在風中低低嗚咽，象是有人在滄桑中痛出的輕嘆。案上的書忙亂地招架著風的欺凌，我倚楣獨對一地凌亂，恍惚進一個問里：我是不是被誰彈斷了的弦？
看過了無數的流水落花，早就可以安然面對塵世冷暖。只是，在一程又一程的瀝風沐雨中，我已用盡了迷離的理由。若夏土里的一粒麥種，還在遲疑著是蟄伏還是抽芽，那么它只能在溽濕中腐爛；若征人離鄉在千里之外，還不知要去的方向，那么再高超的匠手，又怎能為他畫出一條天涯古道？風雨給了生命思索的命題，孤獨給了心靈諦聽的空間，我不過是想在向死而生的路上，盡力讓蒼老從容一些，優雅一些，哪怕是躑躅冥思，停頓療傷。這樣的時刻，經常是人生贈予的意外，而意外的，往往是躲不掉的天意。比如，一個黃昏。
一個疏柳捧月的黃昏。夕暉染上兩岸蒹葭時，我正目送浮云遠走高飛。晚秋的天空很高，只有踮起思量才能夠得著一分向望，但這樣的思量，被西風削得又冷又薄，已載不動一個溫暖的回憶。一些倦飛的凝眸墜入浩渺的秋水中，暮色憂郁，隱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風中破碎 那是誰的呼喚，碎成了千里流霜？是誰思念的冷，涼了一場繾綣的風？
思不甚兮輕絕。突然意識到，有那么多的酸痛，來自無法輕絕的思念；那么多的思念，源于無法輕屑的初見。若你還留有最初的思心，那么風中一定會傳來你的呼喚；若你還藏有最初的念想，你也一定會聽到風中的呼喚。當流年的某個路口，突然襲來一陣莫名的蒼涼，那便是如風的往事掠過了額前，劫走了思念，威脅你去救贖。可是，我光陰的積蓄越來越少，不知還能再作幾次贖。因而每逢思念，也便是蒼老得最快的時候。
是的，我恨自己到無力。我瘦下去的季節，只剩下一晨一午一黃昏在支撐，橫眉冷對我過度的刪繁就簡。一切的一切，是偶然，也是必然。我迷失的溫熱，終是青燈下的一縷飄裊，寫不出暖色的篆字，攏下這一世塵緣。失語之年，姑且打理心曲，纏四季入弦，弦成后，自己卻再也無法抽離，成為風中的一絲顫，渴盼在某晨，某夜，被某一聲呼喚俘去。
2012/0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