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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明道悠閑的夕陽抹紅躺在自家院落里的搖椅上,抽煙,夕陽抹紅喝茶。夕陽抹紅手里又把了蒲扇,夕陽抹紅初的夕陽抹紅,尚不算太熱,夕陽抹紅偶爾呢,夕陽抹紅搖把兩下驅趕追逐花香的夕陽抹紅小蜜蜂。抽的夕陽抹紅煙,是夕陽抹紅兒子媳婦帶家孝順的 好貓 ,陜西一地最好的夕陽抹紅香煙了,山明道見到煙呢,夕陽抹紅心里埋怨兒子的夕陽抹紅奢侈:4塊錢一包的 延安 ,就不錯的夕陽抹紅,又不能傷了后輩的夕陽抹紅心意,嘴里就連道好煙好煙的,其實呢,抽起來真的差不多的。茶呢,就是家采家做的陜青,山明道的眼里,這是世間最好的茶葉。何況,泡茶的水,是從山上引下來的溪水,清甜可口,滋潤恬淡,這清清的溪水煮沸了泡出的陜青,滋味嘛,香甜得無以訴說。
夕陽一抹紅
躺椅放在皂角樹下,碩大的樹冠就遮擋了烈日的苦毒,躲在樹下的人呢,就能在這熱熱的里,暫時處身于涼爽的福地。這棵千年的老樹,經歷了五代十國、宋元明清,定定地望著三秦熱血男兒死守中條山,命把黃河灣,也驚嘆著紅旗耀邊關、衛星飛滿天,自身呢也歷經了風吹雨淋、電閃雷擊,終可憐人世的艱難,就將軀干的中間騰空了,讓樹下的人呢,可以暫時的遮風避雨。山明道的,在年景尚好時將不少糧食藏在樹洞中,無意間竟幫他們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一家人感激老樹的仁慈,就去掉了原主人扎在樹身上的鐵釘、鐵絲,用土填平了樹洞,人樹間呢,你幫我渡過饑荒,我助你健生康長,這棵千年的老樹,依然枝繁葉茂,生意盎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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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落的四周呢,左廂、右廂,還有后堂,都是山明道手里起就的,當地相傳了千年傳統的石板房,青磚累就的墻基,木材做就棟梁,屋頂呢,就用當地河道里撿拾的薄如瓦片、大若托盤的石頭片子,一片片相參擺列了,就遮得雨、擋得光的,住在石板房里,冬暖夏涼,滋意快暢。鄰著街道的,是大門房,在西安城里工作的兒子,終嫌這石板房土氣,不夠洋派,也迫于村里左鄰右舍的小洋樓的壓力,就將大門房改成了二層樓房,屋多人少,就老兩口常年居住,哪用的了這么多屋子?心里呢,也知道的,在世時日不多,兒子呢在盡孝,讓老兩口呢,活著時享受洋房的氣派,過世后辦事呢,也不至臉面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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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啦,山明道明顯感到體力大不如前,再也不能,年輕時候那般一口氣從山里走到縣城去了。在縣里教書四十年,能不懷想么?,教授也有的,家業千萬的也有的,還有在這村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哪又有什么區別呢?那個時候,都是一般的嚴厲和慈愛,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路嘛,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可繼續在這里的,又比終日忙碌的出息了的師兄弟,差了什么?
這村子,背靠巴山,山上常年郁郁蔥蔥,村前有漢江,其實是條支流,村民呢,得意村前的江水流入漢江最多,就直呼其江了,正式的河名,只是查找地圖時偶用的。河的兩邊,都用小的方石砌了河堤,河水漫漲也不用擔心的。河道兩邊,散長了樹,青草呢,從河里的高地直蔓延到河道旁,村里人家養的黃牛,散放了,就在河道悠悠的啃食,吃飽喝足了,就自回各家,臥倒在自家門前,靜靜的反芻消食。也有那牛氣十足的,要和同伴比個高低,就在河道邊青筋暴露,頭互相抵了,要見個輸贏,村里人圍觀了,加油喝彩。那得勝了的,牛頭高昂,眸叫連聲,輸了的,主家氣不過,背過人揚手去大耳刮子出氣,手近牛頭,又不忍,就輕捋牛毛,反安慰它罷。
山明道在這了一輩子,越老越不愿走出。兒子好幾次或明或暗要他們搬到城里去,都被無聲的擋回去了。城里,嘈雜擁擠,哪得這般的寬敞、,在那狹小的三居室,沒病也要憋出來的,那空氣中的汽油味,聞起來,就頭暈腦脹的。那自來水,總喝不慣的,那有這溪水,泡茶的香甜?
山明道輕晃搖椅,昏昏欲睡。老伴卻拿了衣服在他身上比劃,那印著大圓圖案的花綠綢緞衣裳,他這般年紀的人了,能穿出去么?心里疑惑著,老伴卻罕見的白他一眼:有用得著的時候。
山明道雖為人師表,平日卻不喜多言,見了老伴,也是聽多說少,老伴呢,人多時侯,總是看著山明道顏色行事,進了家門呢,山明道卻對老伴百依百順。眼前的老伴,還是和年輕時候一般,手腳不閑的忙,山明道看老伴的眼光,還是和年輕時候一般,憐愛、依戀。
年少的山明道,讀完初中,考上師范,就了十七年的,去西安城里深造。一個學期呢,從西安往返兩次。西安城里,一切都便利,里呢,卻有養育了自己的,了多年的。在西安城里,夜晚眠睡時,常常憶起蔥綠的、挺拔的古樹、緩流的江水、淳樸的鄉親。求學的,隔兩三個月,就嘴饞蒸做的面皮,就憶起用大瓷缸喝茶模樣,特想家,就愿回到江邊,陪著去山里勞作。最后一個學期春茶時分,年少的,去探望,無意間卻被一個所吸引,返城回到上課,那顆尚在懵懂的心呢,倒遺落在的茶園里了。
回到家里的山道明,黎明時分,扛了鐵制的锨鋤,隨一并去田里勞作。早起的麻雀,嘰嘰喳喳,灰白的野兔,機警的在窩前探頭探腦,早春的綠芽,對它們是莫大的誘惑。山明道伸著懶腰,望著里熟悉的一切,親切、。在鄰村的茶園,那摘菜卻已勞作多時,山明道從旁經過時,眼光卻被一個,一個靈秀、的,深深的吸引。那,甜美、純真,一心一意的摘茶,手腳麻利的忙,忙著自己一個采茶女的本份。山明道就繞了道,特特轉到身旁。那個如花的人,手腳忙著,就沒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仔細聽去,她嘴里卻在低聲唱著巴山情歌:
白雪化后來,
綿綿茶花開。
茶葉嫩嫩妹來摘,
妹子青青入誰懷?
聽得仙樂般的吟唱,山明道,年輕的小伙子,就被采茶人和她的歌聲,深深的迷戀住了。再不能,不能專心致意、心定神閑的無動于衷。
這些陜南,飲食里離不得辣椒,那性格呢,個個也就敢言潑辣,伶牙俐齒的,又依山臨水居住,人得手巧,秀外慧中。農閑時候,三五個小媳婦、大約聚了,任在誰家門前院中的大樹下,坐了那小小藤條小凳,手里把了針和線,各自在枕套、鞋底上刺鴛鴦、繡,得了真絲線呢,就挑了純純的白布,精心的繡家居的、描長流的江水,山是山,水是水,風吹時分,樹在動,葉落時候,水在淌。她們能摘茶,會煮飯,明事理,識大體。山明道呢,碰見了那采茶,魂魄就被吸走,再也不能,把她從心里,一時一刻的忘卻。
那,原是關中人,抗戰時參了軍,解放后就地轉業,娶了當地媳婦,就把家安在這里。有個哥哥,還有個小弟,家里就這五口人,他們家,就在旁邊的村子。全打聽清楚了,山明道甚至知道她們家門前有棵柿子樹,屋后呢,還有三棵樹,一棵是香椿,一棵是皂角,另外一棵呢,是。
山明道左打右聽的,還好,尚未許配人家。再也忘不掉了,在上課時候,心里呢,也會想起她,想起那個唱著山歌、手腳麻利采茶摘葉的鄰村。那個能上山采茶、會捉針刺繡、也能熏制臘肉、更會唱多情山歌的,夜靜星滿時候,就常常,走進山明道的夢里。
山明道央他,含含糊糊的意思,卻明明白白的,幾句話就摸清了兒子的心思,那個讓兒子失魂落魄的,本是知道的,鄰村的司琴嘛。方圓十多里,同兒子年紀相當的,心里都是清楚的。是啊,那本就不錯,門當戶對的,年齡也般配。只是,兒子尚在上學,將來畢業,還不知分到哪里去呢,說不準呢,兒子也能留在省城,風風光光的做那城里人,再不用,整天在這里,兩只腳,把這巴山,從山里量到山外,又從山外,一步一步挪回來。
那山明道呢,怎能放得下夜夜入得夢里的?春茶時候,魂魄丟了,夏茶時分,就想把那丟去的魂魄,呼喚回來,穩穩妥妥的安回去。
周未休息時,山明道請了假,從西安繞,專跑到鄰村的茶園里,四處張望,找尋那讓自己牽魂丟魄的。裝模作樣的無意間,七拐八繞的到了身旁,那的,專心的摘茶,低聲的哼唱:
雷打雨澆電閃鳴,
山高地闊人暫停。
日出月落水伴行,
妹子摘茶誰殺青?
妹子摘茶哥殺青,
妹子進山哥伴行。
同你看月明,
一世為你保安平。
那本是低聲自唱的,山明道接唱了,倒嚇了一大跳,又見他愣愣的盯著自己,就窘了,臉上熱熱紅紅的,兔子受驚一般,急急的繞藏到另一行茶樹,遠遠的躲開去,心里砰砰直跳,不敢言語,更不敢抬頭向那個莽撞的小伙子張望。山明道呢,已橫了心,毫無顧忌,又直直的走近,一夜間想好的千言萬語,卻全悶在了肚里,一句也道不出來,匆忙間就將那在里字斟句酌寫就的書信,慌里慌張地塞進腰身前的茶簍,扭身走掉了。只是呢,心里萬分的舍不下,就遠遠的站定,一眼不眨地向著心儀的張望。
信里寫的什么?山明道能記起每一個字的,歌也唱過了,信也給她了,自己的心意,已表示的明明白白了,會有結果么?顧不得那么多,愛了就想,想了就說,年輕人嘛,唱山歌,愛上大膽說,又有何錯?怎能不說?不表白,那迷人的,怎會知道還有人牽心掛肚的她?被拒絕呢?那也好,總比悶在肚里強啊。再說了,這不是還沒有被明確的相拒么?做就做了,怕什么?山明道忐忐忑忑,坐臥不安,想著各種可能的結果,心里呢,反倒佩服自己當時的勇氣,哪有不爬上樹就能摘到的水靈柿子,又哪有不殺青就能直接泡到碗里的清茶呢?
山明道品著茶,看著對面的老伴,不由得要感嘆:過得真快啊,原先眼疾手快的,短短的五十年光景,就成這般模樣,納雙鞋底還要帶老花鏡,當年自己也豹子一般的歡實,現在不也步履蹣跚了?
能不老么?兒女都已成家立業,這,到城里去了。孫女已經十七歲,小的孫子呢,也十歲了。那淘氣的小家伙,想起他來,山明道不由得想笑,真像自己呢,隔輩親,隔代像,祖祖代代傳下來的俗語,還是有些道理的。自己小時候,不也爬樹掏鳥蛋、夜半摸西瓜么?自己拿個蒲扇臥在躺椅上涼快,那小子倒把芭蕉葉弄了一片來,學孫悟空,吹噓能滅火焰山的芭蕉葉,手里握了在山明道身旁舞動。這小子,回到村里,就找同齡人玩耍,山里爬樹摘果子,河里下套抓魚蝦,看著小伙伴乘車去鎮子里補課,也吵鬧著要一起去,你說他,西安城里的水平,還會差過這里的么?純粹是去玩嘛,由著他去吧,好在就只是五一假期幾天功夫,收假了,還是要回到他西安的家里去的。他媽媽管著他,不會這么由著他的性子鬧的。
玩鬧,小孩子的天性嘛。這,寂靜,蔥綠,漫山的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田里有玉米,有西瓜,有水稻,有野花;這江水,清澈見底,川流不息,靠近河岸凹陷的水窩里,自有魚蝦,本就是小孩子玩鬧的福地。這空氣清新的山里,就比那嘈雜的省城,更養人呢。
城里人,逢節度假,專開了車,來這里游山玩水。山里自有上千年的銀杏,三人合抱的老,能掛紅紅果子、高高大大的柿子樹,時分,樹上的,由綠變黃,黃了又枯,里片片飄落,剩了那,滿樹水靈靈、紅彤彤的柿子,煞是可愛。還有那窄窄的石巷,巷道的墻上,爬滿了常春藤,偶有遺漏之處,卻布滿了陳年的青苔。窄巷里的石板路,錯落有致,無塵無埃,多年的雨水沖刷,祖祖輩輩不疾不徐的踏過,早把這腳下的青石,打磨得光亮可鑒。里的野味,城里人,極的,微辣香甜的小蔥,嫩綠可喜的香椿,白霜裹就的柿餅,肥瘦相宜的臘肉,渾濁暴烈的土酒,讓長年在水泥鋼筋鑄就的籠子里的城里人,嫉妒又羨慕的。
最讓人艷羨的,還是茶葉。這深山,光照適宜,雨水充足,特合茶樹生長。山里的土呢,富含什么微量元素,城里研究茶葉的專家,還專專的寫在書上的,山明道呢,就知道,家做的茶葉,松針一般的陜青,泡出來的茶水,香甜,滋潤,解渴,好喝,整日勞頓的山里人,喝了這天然的綠茶,就上得山,也過得江,更能陪著日頭,一天天的辛苦勞作。
山明道,老啦,做不了更多,和老伴呢,就只留了一畝半茶園,采青,萎凋,發酵,殺青,揉捻,干燥,精制,整套路數下來,累得夠嗆的。茶園太小,只能用祖傳的工藝,可那城里人,卻極這土制家做的茶葉,不加,不用添潤,這土土的陜青,靜躺在簸籮里,肥瘦相當,青綠可愛,抓起一把泡在玻璃杯里,透透明明的望去,杯里的茶葉在熱水里沸滾了,葉葉滋潤、片片靈動,偶有那調皮的三五片,就在水里輕舞,上下翻騰。那茶香,就溢滿庭院,翻過院墻,流到街道里。
來山里游玩的客人,順著青石鋪就的臺階拾級而上,手腳觸碰的是歷經幾百年風雨的條石,空氣中彌漫的,卻是這些山里人當年采摘浸泡的新茶散發出的裊裊清香。摸著青青冷冷的條石,遠觀從巖石細縫滲漏出來、又呼朋喚友的聚集了的溪水,神思沸騰了的山上之水沖入紫砂壺里泡就的新茶,會是怎樣的靈動與婀娜呢?
山里人家,白天呢,大門虛掩著,嗜茶的游客,走近人家的大門,香氣更加醇厚,終忍不得茶香的誘惑,就腆了臉,提起人家大門上的銅質圓環,輕敲了三五下,吱吱地推門進去,訕訕的討口茶喝。
好客的山里人,就把茶泡得釅釅的,讓這些忙碌終日的山外人,在這靜靜的里,坐上圓圓的藤椅,皂角樹庇護的蔭涼下,慢品這純天然的妙味。遠來的客人,就將山外的,悠悠相道,股市的慘烈,房市的起伏,匯率的波動,出口的艱難,稅收的壓力,油價的瘋狂,一個靜靜的敘說,另一個,卻聽得,驚心動魄。
山外來的客人,品過陜青的香甜,歡喜的不得了,生意場上的人嘛,少不得相互間你來我往,這純純、綠綠的茶葉,當做禮物送人,再合適不過。一個微露其意,另一個卻爽爽的承應了。一個講祖傳的工藝,另一個呢,小般低耳恭聽。沒有合同,無需契約,山里的話,同這巴山一般的高大實在,出口后再無更改,那生意人呢,最重的就是誠信。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在這茶葉的紹介下,倒交了。一個呢,手里更加的闊綽,另一個呢,呼朋喚友品茶時分,耳邊呢,就響起嘖嘖不斷的贊嘆。
老伴呢,看看日頭,款款的去廚房準備下午飯。桌子上擺滿涼皮、黃瓜、米醋、臘肉,還有半大小子的咸魚,正是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的年齡,小伙子的食量比老兩口還要大。能吃就是福啊,想起小伙子低頭饕餮的饞食模樣,山明道就嘿嘿自笑。
日頭,更偏西了。該回來了吧?老伴和山明道,相互對望,疑疑惑惑的。
接送孩子的那車,三個輪子的農用車,在這鄰江的山道公路上馳來馳往,真讓人有點不大放心啊。司機呢,就是村民,把那拉貨的車廂,加了棚頂,兩側呢,支起長條木板,貨車就改良成客車了。山路呢,七拐八繞的,稍不用心,會出大事的。不讓小子跟著去吧,怎可能?半大小子,跟他們老兩口,膩膩歪歪一下午,就無話可說了。去吧,跟著伙伴們去玩鬧吧。小子隨車去補課,去的時候呢,看家狗旺旺的叫,舍不得小主人家,日頭挪到樹后了,小主人時刻,車響人跑,看家狗就向著大門撒歡,卻被套在脖頸上連著韁繩的鐵鏈拉住了,就直起身子一聲緊過一聲的叫,歡喜著迎接小主人的歸家。今天呢,日頭下了又下,看家狗在窩前,來回的轉溜,就是聽不到小主人的聲響。莫不是,車子壞在半路了?
可還真鬧心呢。繩子總是細處斷,惡事全在怕處來。擔心著車,那車,還真出事了,滿載著小孩的三個輪子的飛毛腿,轉彎處,掉到河里了。山明道急急匆匆的向村外跑,全無往日斯文模樣,外衣匆忙間,就只套了右邊的衣袖,衣服呢,就從右邊耷拉下來,伸手提起左邊的衣袖,順手望皮帶里一盤,心思呢,那還能放在衣服上?真的老啦,從屋子到村口的三里山路,年輕時候,用不到幾分鐘的,現在卻,直累的氣喘吁吁。街頭呢,保民家的車已發動,同樣的情形,都是去縣城醫院的,山明道匆匆爬上車,那保民嘴里罵罵咧咧的,抱怨著自己的堂客,他媳婦呢,背了大包袱,慌里慌張的從屋里跑出,手腳并用的爬上車箱,飛毛腿突突吭吭,屁股冒起濃煙,顛顛簸簸著向縣城飛馳。
急救室里沒看到孫子,山明道心里突突直跳,從病房一間一間的走過,不斷的問著護士和醫生,都在忙著搶救呢,誰耐煩聽他問詢。眉焦心煩時候,卻聽得孫子高聲喊他,病房里望去,小子靠在床上輸液呢。我沒事,腿上就只擦破點皮,,我會游泳的,在水里,還把李蘭蘭拉上來了。小子說起他的事,一臉的自豪。山明道拉起小子的褲腿來看,小腿上蹭了皮,紗布包了好大一片,看不出來傷的怎樣,再查看,還好,就這一片傷。旁邊巡查的護士轉過啦,給山明道吃了定心丸:你家孩子就腿上蹭了皮,B超檢查,都好著呢。山明道忙站起來道謝,小護士反不好意思了。
大家都在忙,身著白色大褂、戴著白色角帽的護士,腳底生風,來回不停,換藥、量體溫,偶爾清閑時分,就陪著小孩子聊天,這些可愛的半大小伙、純真,受了這番苦難,一個個心里小鹿般的驚跳,在護士的輕言細語里,慢慢的就平靜下來。
房門口呢,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子,她怎也來了?這個時候,窗外的路燈,早已亮起,從村子到縣城,已不發交通車的,三十多里路,她走來的?
子拉著孫子的手,嘴里嘮嘮叨叨:好,好,沒事就好,也不知道你媽媽急成啥樣了。又打開背來的包袱,把那咸魚,撕成條條肉絲往孫子嘴里塞,全不顧那小子齜牙咧嘴的皺眉頭。
,李河來是不是真的,掛了?躺在床上的小子,關心著同車的伙伴。他坐在司機樓里的,從河灘上來,再沒見過的,小子盯著山明道,在他眼里,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
一車十個人,全都隨車翻到河里了。司機,還有一個孩子,怕是已無救了,兩個孩子還在急救室,一個孩子胳膊折了,其他的都是蹭了皮,無大礙的。換藥的護士手腳不閑,順口呢,也給這些當事的家長透漏一些她所知道的內幕消息,卻壓低了聲音,擔心床上的小伙子偶爾聽到,他那遠去的伙伴。
樓道里忽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那是保民媳婦,那個背著鋪蓋、帶著兒子的咸魚的年輕婦人,卻怎能料到,一切的一切,都成竹籃打水了。
保民家的小子,那個同山明道孫子年齡一般的半大小子,靜靜地躺在媽媽懷里,任她嚎嚎啕啕,卻再也不能,不能往日那般惹人嫌、被人怨的淘氣了。保民媳婦高嚎低嗚的,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里,嘴里呢,不斷的哀憐,哀惜兒子的離去,憐惜日后的艱難。保民呢,蹲在他媳婦身旁,頭埋在手心里,鼻涕,順著指縫,肆意的流淌。秦巴漢子的嗚咽,原同這峰巒不斷的巴山,一般的沉重。
少了孩子的喧鬧,他們家的院子,該是怎樣的冷清啊。
兒子兩口子,還有大孫女,從西安城里趕回來了。往日里空蕩蕩的院落,現在熱熱鬧鬧。兒媳、孫女陪著子嘮叨,孫子呢,畢竟是小孩子,回到家里了,又松開看家狗,繞著院子玩鬧。山明道半躺在皂角樹下的三腿核桃茶幾旁,默默的品著家產的陜青茶,繡針般細的茶葉,在紫砂壺里的沸水里滋潤了,就裊裊婷婷的舒展身腰,婀娜多姿,那水,就緩緩的綠,倒在躺椅上的山明道,就被這淡淡的香氣陶醉了。
午后的暖暖的,院后的柿子樹也開花了,黃色的花布滿樹冠,花香呢,順著微風飄到院子,又越過院子,散到河道里去。山明道心里籌劃著三棵樹能釀幾壇酒,能出幾甕醋。子和他商議幾次了,她的意思,兩棵樹釀醋,一棵樹釀酒,柿子醋,兒子一家也全的,那柿子酒,卻只他,糟老頭子一個享用的。
兒子開了瓶五糧液,兒媳把那家做的陜南臘肉,片得薄薄勻勻的,子又油炸了花生,擺放在茶幾上當酒菜,父子兩個吃肉喝酒,那婆媳幾個,就轉到石片房下嘰嘰咕咕東家長西家短。孫子呢,偶爾跑過來抓把花生,反身去逗狗了,再轉過來,伸出筷子夾起幾片肉,夾多了,抓不穩,到了半空,手就抖,筷子上的肉,全掉落了,身旁的狼狗,竄過來,空中就將肉叼走了。這小家伙,和一般的護愛著看家狗,父子倆相視一笑,也不戳破他的小把戲,繼續喝酒。
山明道醒過來,當空一輪,半輪被皂角樹遮擋了,另一半呢,就把那清清冷冷的光,透過玻璃,撒在床上,一片明亮。怎不見子絮絮叨叨了?山明道抬腳輕碰:唉,子,你看,今天的蠻好的。那子,卻睡熟了,不吭不啊的。山明道去扯子的手,想讓她去倒杯水來醒酒,那手,卻冰冰冷冷的。山明道濃濃的酒意倏忽間全驚醒了,這個會做能干、任勞任怨一輩子攜手相伴的子,就在這月明星稀的夜里,悄無聲息、獨獨的棄他而去了。
山明道摸著子的手,嘀嘀嘮嘮:子,你別嚇唬我,一輩子了,那次不是我嚇唬你,還能輪到你來嚇唬我?還記得么,那次我從回來,約了你在柿子樹下見面,就說了聲好像有狼,你就撲到我懷里,咱倆,不就一輩子這么過來了?你別嚇唬我,我可不怕你裝神弄鬼的。說著說著,就湊到子臉上,緊緊的貼住,那個知羞澀、會嬌嗔的,那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年輕小媳婦,那個又知冷、也知熱,一世相隨相伴風里雨里走過的老婦人,現在呢,從頭到腳,卻,拔涼拔涼的。
子啊,你先去吧,給咱把房子打掃干凈了,我也要來的,過去了,還吃你做的飯,喝你釀的柿子酒,還給你在院內種花,呢,還去買水仙,同你一起看那白色的小花,一朵一朵的開,還看著你,在咱家的皂角樹下,一針一針的刺繡啊。子啊,我給你的信,你一直收著的,我知道的。子,我上學的時候,你給我的鞋墊和枕巾,上面繡著鴛鴦和的,枕巾沒舍得鋪,鞋墊沒舍得用,一直都妥妥地藏著呢。
子,你可小心了,我過去了,還要嚇唬你,再不說狼了,這秦巴山里的豹子,也是有的。你也知道的,狼真的來了,你還要怕么?有我呢。子,山里的車也越來越多了,哪次出山,不是都讓你靠著路邊走,你有什么可怕的,你的明道,護佑著你啊。
平日里寡言的山明道,在這寂寂的深夜,摟著相伴了五十三年,已不知喜不知憂、不能說不會笑的子,絮絮叨叨,沒個完了。兩行渾濁的,從眼里滾燙滾燙地涌出來,掉在無知無覺、且僵且硬、皮般的子臉上,又一顆一顆的,冰涼冰涼地,滴落、滴落。
沒有子的相伴,這山里的日頭,會是多么的懶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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